名作欣赏
乡王
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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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想了个主意。她要组织女人学习跳舞。
住上楼的女人,不会跳舞怎成?县城公园里,镇政府广场上,净是些跳舞的人群。她的娘七十六岁,在城里住了没一年,就学会了两三支舞,还要教她和姊妹。她的姊妹们学,她不学,她说羞答答的。姊妹们说你不学有道理,你是娘娘,娘娘得有娘娘的样子!
她的三妹学得最快,最好。学上了瘾还专为学跳舞住在城里不走,快三、中三、慢三、快四、慢四啥的,就都会了。金兰不是不想学,她在掂量自己学了到村子里跳舞合适不合适。见到村里的妇女主任,几次想提出来让她组织村里的女人学跳舞,都没能说出口。地里那么多农活,哪个农妇不是豁上命地干?
住上了楼,没地种了,就该转换身份了。金兰想过,男人有犯驴脾气的苗头,是因为不知干啥好。其实她也一样,她也一天到晚没个抓挠。但有一样很明确,她得尽自己所能给男人分忧。能分多少是多少。想来想去,自觉得组织妇女跳舞或将是“下一步工作”的突破口。妇女好了,男人也就好了。家家户户好了,问题自然就解决了。意义如此重大,让她由不得神情肃穆起来,自己都觉得脸像刘胡兰,像江姐。但她又不想惹下女人干政的嫌疑,就决定去找妇女主任试探着提出来。不怕妇女主任反问为啥不跟男人提,若是反问,她就来个笑而不语。平常很多不方便回答的事情,她都只是笑笑。笑笑就过了。
村委会设在小区偏北部。男人告诉她各村村委会将合并改成光善小区居委会。一个名字的事,搬进来几个月了,却还没改。
忽然想起在村子里,自己确实几乎从没跨进过村委会大门,就迟疑了一下,要转头径去妇女主任家找她,却一眼看见了骑三轮车而来的福庆。
听人说福庆每日出门去县城西关大街桥头给人修理自行车,金兰路过几次都没看见他。下意识地往路边一躲,将头一低,心头突突乱跳。显然福庆也看见了她,他开始轻佻地吹起口哨来。她又觉不妥,心一横,就抬了头,而且脸上竭力带出了友善,一声亲切的甚至讨好的“福庆兄弟”也即将出口。但比张暗楼那天夜里更甚,深重的羞辱伸出千万只利爪,一下子把她全身的皮都给血淋淋地扒了下来。
福庆就像没有看见金兰,兀自骑在三轮车上摇头晃脑,吹得更起劲儿了。金兰眼前一黑,差点倒地。
三轮车哗啦作响着远去,金兰的世界还在黑暗中,许久才挤出一丝亮光儿。
金兰若是转身而回,那就不是金兰了。金兰虽觉委屈,但也在责备自己。看见福庆从前面走过来,就该早迎上去。挡住了他,看他怎样!搬进了光善小区,就不做一个村子的人了么?该死的红鼻子福庆,你要撕破脸,就早早撕破脸算了!
但是,她已经浑然不觉地怯生生了起来,等着碰见人,又怕碰见人。前面路上,不晓得谁家乱堆了一堆烂砖,堵了半边路。偏又有两三个老女人站在砖堆旁拉呱,她影绰认出来有爱芹大娘,有翠花大婶,还有周四奶奶。没等走近,她们就收了声,而且不约而同把眼睛转向别处。这时候,她简直没有勇气再往前多走一步。
正拿不定行退,她要去找的妇女主任就出现在一幢楼后面。那妇女主任一见路上有人,便忙提前从自行车上下来,要跟那些老女人打招呼,却见她们相互使个眼色,随即默默走散了。那妇女主任虽不是霜打的茄子,但也显然像是全身抽了几根筋出来,飘着两脚推着自行车路过砖堆,慢慢走到金兰近前,两眼发直咧,不是金兰嗓子痒止不住轻嗽了一声,竟还看不到她呢。
两个仿佛受着同一种苦难的人,一旦相遇在一起,得到的不是相互的依靠,反而是加倍的尴尬。金兰已在恨着自己,如果她没发出声息,两个人就可能擦肩而过,那样或许要好受些。而那妇女主任,被人彻底把窘状看在眼底,心头也隐隐生了恨意和羞愧。
于是,不光金兰没有接着说出话来,那妇女主任也暗暗将牙一咬,两个女人就像两条挨打的狗一样,深深地看一眼,顾不了许多,就各自落荒而逃了。
冬天,那遮蔽了日光和天空的雾霾里,深藏了多少凶险!而在搬离村子之前,却有一段顺心如意的好日子。
可恶的福庆除了农忙,很少呆在村子里了。男人的老对头明海偃旗息鼓,跑去沙河西鱼山镇给同学的冷藏公司弄账。广厚、宝堂,两人合伙弄了个建筑安装队。国瑞两口子县内县外逐集卖布。这些都是闹得最欢的。还有的天天去镇上、县城卖菜……能走的都走了,但走得再远,总要回到村子里来。这就不怪在表舅家的一年半,连她也天天盼着失散的村里人再次相聚了。光善小区交了房,她一天都不想耽搁,紧催着男人搬家。
失散在各处的村里人,又陆续走在了一起,金兰也早已备好了对每个村里人的笑脸。这些日子却在告诉她,村子永远成了过去。即便村子里的人重新住在一起,也不再是过去的村子了。可她只是不相信。他们的村子不小,一千一百多口子人,基本上她都认得,而且很有心地记住了全村的哪家哪户分了几套房子,空了哪套房子,住了哪幢楼。怎么会都成了生人了呢?她不相信!她只管一出门,就满脸堆上笑,向路遇的每一个人都陪着小心。
迟至今日,她才看出来,村里人哪里是在怀疑她的诚心,是连辨别一下也还不屑咧!而且,她以女人的直觉断定,威胁着男人和她的家庭的凶险,从来就没有消失过。这样的凶险曾经发生过多次,她与丈夫同舟共济,总算一次次化险为夷。而在这个干燥而寒冷的腊月里,它就要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一样,再次铺天盖地而来了。她的男人,有没有觉察到啊?或者,即便觉察到了,是否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想想他出门前的表现,是有些失了章法咧。
金兰有些后悔不把福庆和二毛那個月夜在表舅家墙角做下的勾当告诉给男人了。她告诉了男人,就会引起男人更多的警惕,虽然他们已做了相当充分的防备。福庆的心没死,村里谁的心也没死咧。二毛,那骚狐子,别看她整日眯缝着两只睡凤眼,就会是个善茬儿!在村里时,男人时不时就去她家,也弄些个风言风语出来。从那天夜里起,金兰就不再相信那些传言,可男人却未必看清她这个人。
天快黑了,才接到男人打来的电话。男人常常不在家吃饭。可是,从没像今天一样,她倍感孤单难熬。她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走累了就坐下,坐一会儿又走,几次想离开家去县城找她娘,可又觉得自己畏怯被人看见。天黑了,她就可以离开了。在她的感觉里,时间像在跑步,让她听到了迅疾的脚步声。一抬头,黄昏却还在窗外挂着。她忍不住跑到窗口,像在寻找那颗悬挂黄昏的钉子。
雾霾在小区里涌动,显得更浓重了。她想到了一个丑陋的怪物,趴伏在地下,一张大嘴正不停地喷吐灰白色的浓烟。从窗户缝里,她闻到了硫磺燃烧的气味。
忽然,她看到了二毛。她下意识地往窗后一避。
二毛慌慌张张地从雾霾中钻出来,像在寻找什么人。她一边走一边使劲往雾霾深处看。她呼唤着。金兰侧耳一听,是在呼唤老勺头。她走进雾霾深处去了。
等到半夜,男人才回来。男人像是很疲惫。她把洗脚水热好给他端到跟前。
见到了男人,她的心神就定了。老天赐给她的男人,相貌堂堂,她是怎么看就怎么喜欢咧。见到她,就忘了世间一切愁烦。当年看他第一眼,她就跟定了他。他们也是经了媒勺之言,那时他还没混出人样子。他跟着村里的老地丁“打江山”,苦心巴力兴办集体企业。在塔镇的集市上第一次见,他就把她引到了一个角落。没见过恁急的人,才见一面,就攫住了她的两胸不放。
换个没见识的,肯定嚷叫起来。他攫得很疼,她就是不叫。不光不叫,还像是很享受,每个男人看了都会受到鼓励。不是媒人赶来找他们,什么事就都做下了。她不怕他因此小看自己。头一次见面就这么急吼吼的,那肯定是双双看对了眼,错过了才是冤瓜唻。她不做冤瓜。她就爱这样下手狠的。
她不是勺头大叔,如果她是勺头大叔,她就给男人起个外号,就叫“下手狠”。
不知有多少次,她回忆到他第一次对她下手狠,她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带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她也在心里叫过他很多次“下手狠”,这成了她一个人的最为动人的秘密:
那个下手狠的唻!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在她的“下手狠”面前蹲下身子,温柔地把他的那双大脚板捉在了自己手里。
那真是一双好脚!也只有与她神一样的男人相配。
因男人很少穿著裸露的鞋子,一双脚又常年包子袜子里,不沾泥土,也便被养得雪白滑嫩。高高的足弓,好像鸟儿收拢的翅膀,蕴含着冲天之力。足弓之下的那两块脚心,其实就是一对小小的心脏,内里鲜红,透过柔软的外表,似乎在发出生命的温暖的呼吸。那寥寥几根脚毛,又黑又亮,就像眉毛之于炯炯双目,也使两脚顿增一份生气。
在她为男人洗脚时,男人好像给她回报一样,告诉她要与胡家洼组织春节灯会的事情。
清脆的水声,在她的手和男人的脚板之间响着,她的心也在欢快地跳动。
她是多虑了,有镇政府在,有县政府在,光善小区就不会被抛弃。男人想不到的,政府也会替他想到。政府照顾得好唻!
这不,过了春节,一到十五,两个村子就要加入塔镇的狂欢中了。她立马预想到了本届灯会的盛况。那可是从未有过的!
为什么她会脆弱起来呢?她想,这都是雾霾闹的。把谁丢在雾气腾腾的世界里一连半个月不见天日,谁都会发毛。该死的雾霾!
“下了雪就好了。”她很突兀地说道,两目弯弯。
这曾是今天惹她哂笑的话,被她自己浑然不知地重复了一遍,完全是诚心诚意的。接着,她又真诚地惋叹了一声。
“我没看今晚的天气预报。”她道。“天气预报总不准咧。”这就是在抱怨了。
可是,一只热乎乎的手,无声地托住了她圆润的下巴。
她身上不由得轻打了一麻颤,也就随之温驯地低垂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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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咧。
好大一场雪咧!
纷纷大雪就像漫天齑粉,下着下着,就透出了湛蓝。天空明光耀眼。男人眼前是一片雪野,雪把什么都覆盖住了,白茫茫的,没有一棵庄稼,也没一棵树,村庄也没了影儿。男人像在小时候,找他家丢失的牛。
他家的大牯牛,每天能吃三大筐草,喝三大桶水。食量大,力气也大。他放学就回家割草。热天里,他去大河湾放牛,坐在河边打了一个盹,醒来牛就不见了。他怕牛掉在河里淹死,就顺着河来回找。
雪地上,男人在找他的村庄。不光他的村庄没影儿了,所有的村庄都没影儿了。这场雪,就像大地的裹尸布,把他曾经熟悉的世界给裹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他才看清从雪里孤零零长出来了一棵大皂角树,就是村南池塘边的那棵,无比亲切,却只长了两根枝子,一根还在开花,就开几朵,像棉花,一根顶端缀着几串熟透的葡萄。花,叶子,葡萄,树干,都是银色的。愈走愈近,皂角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茫然四顾,就看见了一个黑黑的牛背正在雪野上无声游弋。他搭眼就认出了自家的老牯牛,眼圈一热,泪芽就顶住了眼皮。
那年秋天,老牯牛老得不能干活了,被卖给了县城清真街上的屠户,他爹难过了半个月。
可是,从牛背上却传来了赵玄玄的哈哈大笑。
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牛!赵玄玄正盘腿坐在他的车顶上。车子像是浮在了白色的大海上一般,自动向前缓缓漂行。男人忙远远朝他唱了一声喏。
“他们就像抬着一个大宝贝,”赵玄玄仰着笑脸告诉他,“他们主动把我的车给抬回去了,小心了再小心。我吩咐他们抬了吗?没有。这说明什么咧?”
“说明赵兄台深受胡家洼人拥护唻。” 男人心怀景仰之情地说道。
赵玄玄又哈哈笑了。在阳光照耀下,整个人熠熠生辉。“你呀,”他叹息了一声,“你得跟我赵老大学着点。”
“请兄台指教。”男人像古人一样,打了一躬。
赵玄玄又笑了。“你倒会装。”赵玄玄道。
“兄台何出此言?”
“那我问你,你如实说来。”赵玄玄一翻白眼,掰着指头道,“你家有多少存款?镇里、县里、市上有多少套房?你的公司怎么赚的钱?”
男人急欲辩解,嘴皮子却像被黐胶粘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赵玄玄又一阵哈哈大笑,乘在车顶上,眨眼消失在雪野尽头。男人紧追慢赶,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大河湾。
这里也是光秃秃的,只剩下厚厚的雪,看不着一点河道的痕迹,可他就知道这是他们村仅存的一百二十亩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热爱土地。在他眼里,大河湾的雪就像一只只羊,美好而肥壮。
他走在雪白的密集的羊群里了,他的手也触摸到了绵羃而温暖的羊毛。突然,他看到了勺头大叔。
勺头大叔头枕在肥美的大白羊身上,一身热天里的打扮,高高翘着二郎腿,眯着两眼,自得其乐地晒着太阳。
男人由不得一喜,上前道:
“勺头大叔,你好咧!”
老勺头摇头晃脑,嘴里哩个啷当、哩个啷当地唱着。
“勺头大叔,你好咧!”男人又道,声音大了一些。
老勺头唱着:“恁好的天儿,下雪花儿,恁好的孩子,没有脚巴丫儿。”
“勺头大叔,你理我一理。”男人道。
“麦耩黄泉谷露糠,豆子耩在地皮上。”
“勺头大叔,我在这里呢。”
老勺头转过脸来,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对他打量了一阵,冷冷地道:“你没用了,都不用搭理你了。”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到了光善小区。有一点不是错觉,光善小区对每个村里人都是陌生的,他早就跟人生疏了起来,在村子里,只不过跟村里人同村而已。一千一百多口人的村子,想来想去,除了他自己的家人,好像只跟勺头大叔亲近些。可是,眼前的老勺头也对自己待答不理的了!他由不得一阵伤心,像是叫出口来:
“我们还是一个村里的人唻!”
“你个糊涂虫!”老勺头道,“村子都没有了,怎么会是一个村子里的人?”
“这不还有大河湾吗?”男人道。
“早晚也会让你们给卖掉的。”老勺头道,“你果然在惦记它了。”
男人瑟缩起来。“我向您老人家保证……”
老勺头起身要走。“凭什么你来向我保证?”他道,“明海也还没说过保证哩。”
一听到“明海”这名字,男人心头就一阵刺痛。他几乎要恼怒起来,但又不敢发作。他继续哀求着:“老人家,你理我一理。老人家,你理我一理唻。”
“羊儿,我被他闹乏了。”老勺头对一只异常高大的羊儿道。他一侧身坐到了羊儿身上,然后吆喝一声,“走唻!”羊群涌动起来。“恁好的天儿,下雪花儿,恁好的孩子,没有脚巴丫儿。”他唱着。
“老人家……”男人向着老勺头伸出了手。
转眼间,大河湾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只雪羊也看不见了,四处一片静寂,阳光没有温度,只是刺眼。雪野仍无尽头,酷寒入骨。赵玄玄并非他最好的朋友,赵玄玄弃他而去,倒也没什么。而他从幼年就极喜爱的老勺头,也抛弃他了,这让他受不住。
此时,男人就是个被全世界所抛弃的婴孩,无父无母,无兄无妹,那么弱小无助,孤单可怜。鼻子里一酸,就抽搭起来咧。越想越绝望,就要放声嚎啕时,猛觉地下一颤,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黑水向着苍穹冲决而出,一时间天昏地暗,含哀肃乂。从那黑水里走出一个庞然大物,浑身冰甲,足有两丈来高,模样竟像煞国瑞八十三岁的老爹。男人早吓得大气不敢出。
“哪个胆大蟊贼在此啼哭,扰我清梦!”怪物发着一脸青光,像在大戏台上一样向他吼道。
男人隐隐听到了阵阵锣鼓夹子声,辨不得真假,倒头就拜。“我非蟊贼咧,实为……”
“窃我祖产,断我祖根,毁坏世风,罪不可恕,宁非蟊贼!”怪物说罢,砉啷抽出一柄寒光凛凛、锨头样宽的冰剑,照着男人天灵盖直劈下来。
男人惊恐万状,啊的一声,身子向后一翻,重重躺倒在地,却见那怪物倏然幻化出另一副面孔,却是死去已久的恩人老地丁!忙要从地上爬起,向老地丁求救,只觉金兰一阵乱摇,耳边就是一连声的急唤。
他醒过来,身上冷汗淋漓。
“你魇住了。”金兰说着,顺手拿过一条毛巾给他擦起来。“你梦见什么了咧?”她问。他不语,眨巴一下眼皮,镇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梦见了老地丁唻。”他沉默起来,金兰也沉默了。
梦中的情景那样真切,虽说是日有所虑,夜有所梦,但男人回想起来,到底还是怏怏不乐,至天明也没再睡着。
过去男人做过很多梦,都不如这场梦奇异。
果然,金兰去厨房做早饭,往窗外一抬头,吓一跳,不是意外放晴了,也不是雾霾比昨日更重,而是浓雾里影绰浮动着许多白布丧幡,东一条西一条。她以为花了眼,揉揉,不错,白布都要飘到锅台上了。
死人了咧,她想。放下锅碗跑到还在养神的男人身边,指着窗外让他看。
条条白幡跟连天浓雾混在一起,就像他们的家被无数白幡深深淹没住了。男人一下子想到了晚上的噩梦,身子一激灵,就从床上跳下来,急忙穿衣跑到楼下。
雾气浓得简直化不开,仿佛一堵厚得无边无涯的墙壁。男人像一头钻到了墙壁里去。
男人的心神到底在这百年不遇的大雾中凌乱了,他是要往明海家里去咧,就像死的认认真真是老地丁。
这怎么会!老地丁早死了,他亲眼实见的。一口鲜血喷出来,死在了他面前。
男人颓然打住了脚步。他想了想,才返身往勺头大叔家去。
心里有多少忐忑,有多少不情愿,都顾不得了。他确实地梦着了老勺头唻!
路上,不时看到缭绕雾气中晃动着一些人影子。不知为什么,像在梦中一样,心生胆怯,不敢上前问人一句。从人们零星的谈话中,他终于听出来是国瑞的老爹昨晚过去了,小区里的这些白幡,都是国瑞的老爹死前叮嘱挂的,从家门口,一直挂到小区外面的大路口。
国瑞的老爹道,他的魂不认得回家的新路……
在很短的时间内,男人就有了主意。这是他们村入住光善小区的头一桩白事,此前的一年半,村里共有七位老人去世,因为家家都在寄居状态,白事也都较为潦草,符合金乡县委移风易俗、简办婚丧的倡导。
反对红白事大操大办还在说,村里也有现成的红白理事会,但不管国瑞给他老爹办大办小摆不摆宴席,他都准备睁只眼闭只眼,再封份礼金,趁便交于丧家,而花圈、挽联等物,则不坏规矩,另由村委会统一置办即妥。
颇觉轻松地回到家,一天也没接到红白理事会的电话,也没见人来找他,就知道谁都不想出头以村里的名义对村民家事予以主动干涉。
国瑞家住的楼,在小区东北角。这天夜半,男人方登门慰问。国瑞家里还有一群人,多日不见的明海也在。明海与国瑞是没出五服的本家。
男人的不期而至,倒也没引起在场人的惊奇。在这里,他彬彬有礼,哀而不伤,说了该说的,问了该问的,做了该做的。看到那位仰躺在灵床上的死者时,他脸上现出又哀戚又庄重的表情,丝毫不被人怀疑。而且,最重要的,把写着“奠敬”字样的礼金封,丝毫不觉唐突地放在死者的长子国瑞手上,而国瑞不但没有表示推让,简直就是自然而然地予以收纳了。登门之前的那些疑虑,一扫而光。如果不是身在此情此境,嘻嘻笑出声来也未可知。他已认定自己干了件一生中最漂亮、大大值得为之甩一响鞭的事体,即便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他的这种看法都将永不动摇。
明海看看天晚,要回去了。男人暗暗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在明海下楼不久,也向丧家告辞而去。
黑魆魆的夜雾中看不到明海的影子,但他的听觉变得出奇敏锐。他知道明海就走在他的前面不远。
“明海!”他几乎是非常欢悦地向凝重的夜雾里叫了一声,似乎忘了自己刚刚从躺着死人的房间走开。
“明海,久不见了咧。”他道。
没人应声。他竭力往雾气里看。
“过几天家里喝一杯唻。”他道,又马上纠正,“你忙,改天我去鱼山看你,可以吧。”不知不觉地,他已经低声下气起来,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屈辱。说着,抬手在眼前撩一下,像要把眼前的雾翳撩开似的。他想明海站住了,他也就跟着站住了。千言万语,浓雾一样,顿时翻卷着涌向心头。
可是,从那雾墙后面,只传来低低的冷冷的一句话:
“你倒是会做人了。”
男人心口一疼,人就冻僵了。他不停翕动着嘴唇,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半晌,才道:“你还在埋怨我……不,你在恨我咧。你是在恨我。”
他颓丧极了,再次往雾中探望了一眼。
眼前空无一人,只有雾,那像是沉积已久的凝固的大雾。
“我要给你说清楚,”男人挣扎似的道,“你我同岁,我们都要是头驴子了,大半辈子过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咧。明海兄弟,我错过……”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不响了。不知道是谁,从他两米远的一侧往前走了过去。他藏身在黑暗的浓雾里,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他。在这严寒的冬夜,在这被大雾充塞得没有一丝空档的世界上,绝然地独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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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是混混沌沌的雾霾天气。村里的红白理事会没有派上用场,而是另由明海等本家和村里一个富有治丧经验的长者来操持。明海当了大总理。
从死讯传出,每天都有人前来国瑞家吊唁,又都把丧事大办的消息带到了四面八方。国瑞家住的楼上,哭声时起时落,在小区里闭上窗子也听得到。附近的村庄和镇上的人,纷纷赶来看热闹,竟还引来一些买零食和小玩意的小商贩,像集。
男人不出门,4S店通知他马六修好了,他说先放着吧。朋友邀他聚会他也不应。在沙发上坐坐,在床上躺躺,在窗后站站,一整天就过去了,却一点也不觉得闷。金兰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像是压着一股子高兴。
从老地丁去世,多久没看过一桩像样的丧事了?老地丁的丧事办得大,镇上的全部领导和县里的一些领导都来了,给足了面子。可以肯定,明海再怎么作法,国瑞爹的丧事也超不过老地丁。不过,对于一介平民百姓来讲,即便超不过老地丁,也算得隆重。
出殡前一日,赵玄玄打来电话,张口就道,你下楼看看,光善小区有没有胡家洼的人?他不解,赵玄玄就又道,你认出一个胡家洼人,告诉我名字,看我不让人打断他的腿!他忙道,不就是一桩丧事嘛。
“反扑!”赵玄玄接着在那头叫道,“我明白告诉你,这是反扑!借机反扑!”
男人觉得赵玄玄确实言重了。
“住上楼了,哪怕摸着云彩了,顶着星星了,也是咱们治下的地儿。”赵玄玄道,“天还是这个天,咱就不能给他们开这个口子唻。”
男人好像还不放在心上。他啧了一声。
“这几年,整个塔镇,没敢这么干的。”赵玄玄道,“你脸上抹不开,只要你说声同意,我有办法治他们。”
“快过年了,赵老大。”男人笑道,“网开一面,稳定压倒一切。光善小区能安安稳稳过上第一个年,比啥都好。”
赵玄玄遂叹道:“不是我说你,看你那个小区乱得,楼前楼后留的绿地都让人抢了种了。这哪里还是城镇的小区咧?四处破砖烂瓦,柴火棍棒,鸡鸭鹅狗,分明是把村里的场院搬了来。农民究竟能不能转换身份咧?以我们胡家洼的经验来看,能的!等我们胡家洼树成了样板,与光善小区一路之隔,你心里可不要不是味儿。”
待到出殡,男人才傻了眼。从南山请来的响器班子一大早就吹,粗细乐曲穿破重重浓雾,向冬天的原野四处扩散。帮忙的和吊唁的,加上看热闹的,把小区挤得铁桶也般。天光亮些时,从楼上往下望,竟如煮着一锅滚沸的稠米汤。响器声,哭声,丧礼司仪的口令声,踩了脚时发出的叫声,搅成了一团。不比人之尊贵,但比人众,这丧仪之势隆远超老地丁,国瑞的老爹可谓其生也微而死备哀荣了。男人想到赵玄玄日前所夸海口,不禁冷笑。即便胡家洼人全体出动,个个如狼似豹,丢在这人海里,也不过是把瘪芝麻,不被踏为肉泥才怪。至午后,启灵毕,出殡的队伍缓缓行走在小区里,铭旌、挽联、纸活,样样不少,丧礼执事、响器班子、送殡者、丧主,依次随行,竟也如压地银山。
呜哩哇,呜哩呜哇,呜哩哇,呜哩呜哇……当这些声音消失时,男人发现自己神魂走了许久。走到哪里去了?走到了光明朗阔的天国!
在那里,男人仪容端庄得好像天神,沉静的呼吸散发着奇异的芬芳。湛蓝的天空,流溢着澄澈美丽之光,映衬着他内心的从容祥和,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满足和幸福,以至再也别无所求。
可是,他又立时惶乱起来,因为极高处的他,看不见那个被一层层厚厚的发霉破败的旧棉絮似的浓雾所捂着的世界了。似乎耳边起了一声尖啸,他急速坠落着,又陡然坐到了自己的家里。
金兰从外面推门进来。
在这个雾霾密布的冬日,光善小区唯一一个没有走进极度喧嚣的人群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村里人倾巢出动,为一个老人送葬,就像他与所有人无关,尽管他曾在几天前亲手奉上了一份并不菲薄的礼金。
待到夜半,男人才从家里无声地走出来。
浓雾之下,仿佛隐藏着一个尚未打扫的战场。男人逡巡不已,分明是一个潜入自己战败现场的战败者,内心五味杂陈。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战场是多么不熟悉。这里一点也不像他的村子。即便现在,他一闭上眼,村里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村里的地形,那些街道、池塘、房舍,小巷的拐角,房前屋后的树木、废弃的磨盘,甚至哪棵树上的鸟巢、马蜂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这里,却成了一个陌生的迷宫。走着走着,就不知道是在哪幢楼的楼下了,一如遭遇了鬼打墙。
走着走着,撞着了一物。
走着走着,被什么东西绊了……
走着走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喘息。
夜半的大地,却并不是静着的。这不是生命热烈的夏季,一天到晚,万籁齐鸣。这是生命沉寂的枯冬,可是,男人听到了自己的喘息,也听到浓雾的喘息了。再细听听,脚下的土,水泥,砖头,瓦块,也在喘着,似乎还参杂着老人的呻吟。不错,那是亡魂的疲惫之叹息。
男人不禁悚慄起来。大地陷落,无数亡魂出动。男人的脚被一只从地下伸出的手捉住了,他挣脱开。可是,走不几步,又一次被捉住了。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直至在一位老人跟前停下来。黑暗中,他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但他听到了老人嘴里的小声嘟囔:
“我的家咧?”
他屏息住了。老人慢腾腾地从他身旁挪动过去。
“家咧?”
一团浓雾擦过他的脸,像划过一排寒硬的锯齿。
男人也分辨不出家在何处了。道路消失了,午夜星辰全被浓雾挡在了九天之外。好不容易,才看到前面的浓雾中透出一道微薄的光晕,而他的心,马上收紧,好像怕那光晕消失了一样。
光晕没有消失,在向着这边儿移近了一段距离之后,就静止在了那里。男人定定神,一声不响地走过去。
一个女人坐在路边的一捆玉米秸上,是二毛。
“天天往外跑,深更半夜也往外跑,跑出去又回不来,”二毛两手抱着一只手电筒,蜷缩着身子,兀自不停埋怨,“村子有什么好唻?非要死在那里不成?”
男人想到了刚才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老人,能断定那不是勺头大叔。忽又想起那天自己遭到的冷遇,竟连叫她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老东西冻死在外面算了咧。”二毛又说,“我还不想死。”她咒骂起她的男人来。“你的爹你来管,凭什么让我天天陪着一个老头子?”
男人止不住弄出了动静。二毛抬头向他这里看了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看清他是谁,但也并没有吃惊。
“盐巴没回来?”男人试探道。
“凭啥告诉你!”二毛冲他道,“有不给国瑞他爹送葬的,你高兴了咧。”
男人支吾一阵。“我去叫一下村里人,帮你找找勺头大叔。”他道,“恁冷的夜……”
“收回你的好心咧!”二毛冷言道,“我家公公走丢了,冻死了,狼叼了,跟你们‘村里人’有什么相干?你以为我做‘村里人’还没做够?今夜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做你们‘村里人’了!你们这些人,拆了我的房子,卖了我的地……你们还要那样整治我一辈子,没门儿!天不管,地不管,才好唻。”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她气咻咻地扭头往前走去。
手电筒发出的光晕摇曳着,渐渐稀释在漆黑的浓雾之中。
男人重新听到了响在自己冻僵的鼻腔里的气流声,而且,好像看到无数失魂落魄的人和无数的鬼影幡然混杂一起,在夜半暗沉的浓雾里,各自走,各自寻觅,也都发出了低低的疲惫的苍旷的喘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