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乡王
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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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雪还没着落。
“管得了的事嘛,你管。”金兰柔声劝道。“管不了的事唉声叹气也白搭。”
男人把头扭向窗外,长时看着那张寡白的天空。“下场雪就好了。”听他小声嘀咕,“瑞雪兆丰年。”
金兰由不得一笑。“谁当得了老天爷的掌令官?”她道。男人站起来。“怪不得呢,在给老天爷操心。”她悄声道,“下雪有用吗?谁种粮食?”
“大河湾一百二十亩地,长草咧!”男人沉着脸道。
过了年是男人的驴年。
一进腊月,金兰就觉得男人的脾气有些捉摸不定。金兰想想就偷笑。元旦那天,姊妹们都在她娘家聚,她就专门给姊妹们叮嘱过,不要谈论男人的年龄。她娘搂着她说,看,还是俺二闺女有心。姊妹们嘴上说,就你二闺女是亲养的!
哪个姊妹心里没块明镜?不是沾了金兰的光,这老娘也不会住上县城最好的房子。一过节,不管是土节洋节,姊妹们没落下一个。老娘打从马庙乡徐砦门村搬来,一家人就像天天在县城过节咧。村里人从不放在心上的那些西洋节,复活节、情人节、圣诞节、万圣节,还有三八节、劳动节,全被姊妹们记住了。过起元旦来,隆重不差于阴历年。当初老娘还不舍得徐砦门的小破院子,在县城住了两年,撵她回她都不回。房子水电气暖齐全,物业又好,出门碰到个邻居,不是这部门的头头,就是那单位的负责人。要去奎星湖公园,去大商场,都方便。
跟她娘住的房子相比,光善小区差不少,但跟村里相比,却好出一截。村里没楼,依她早就起楼,却从没跟男人提过。何为好夫妻?她和男人就是。两人总是一条心思。在村里起楼,扎眼。城里有房子,他们也没去住。同样是怕扎眼。给老娘住了,免不了有传言,但她咬住口,也就是有一搭子没一搭子的事。好在娘家姊妹也不爱人前招摇。
在搬来光善小区之前,她家在莱河东张暗楼村的表舅家住了一年半。这一年半她每天见人就脸红。来表舅家住是表妗子答应的,表舅很冷淡,一年半没正眼看过她和男人。一天夜里,她忍不住哭了。又怕被表舅和表妗子听见,就捂住嘴。
“我脸皮还是薄咧。”她呜呜哭着。贤惠女人,就会说这句话。她觉得再哭下去就要崩溃了,但她止不住。
男人没反应,让她像抱着根死沉的木头。她的手在他身上摸摸,肚子,胸脯,再往上,下巴,嘴,鼻子。鼻息轻拂在她手上,热乎乎的。男人总不说话,她就有点生气,随后就又自愧。男人沉稳,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心头明明白白。倒是她,糊涂了。渐渐的,脸上的泪干了。她不想再躺着,揉一把脸,就悄悄下床要去屋外透口气。
之前,这两间南屋是表舅家专放农具、杂物用的,地面坑坑洼洼,没铺砖,也没铺水泥,因从未住人,就有股瘆人的阴气。夜里她怕敢出门,人一躺下,就硬是躺到天明。睡不着时暗暗自我宽慰,熬过去搬到光善小区就好了。继而还想,等男人撂了挑子,她就正大光明地住到城里去。那时候,谁爱戳脊梁骨,谁爱说三道四,随他吧。就像她老娘,等在城里住惯了,回过几次徐砦门?过不上十年八载,跟村子也就全断了来往。这有点绝情,却是终将摆在面前的事实。
大胆到了屋外,就坐在一个石臼上。低头一看,两只脚尖正伸在月光里,自己腰部以上,涂了层银水一般。月亮挂在东边一棵楝子树梢,像在瞧她。深更半夜,这么独自坐在月亮地里,感觉很奇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心头又觉得酸酸的。耳听得一阵窸窣,猜是老鼠或者虫子,目光就随意搜寻了一下。
屋山西边的墙旮旯,有团黑影子在晃动,看体积不会是猫和狗。要叫呢,肯定会惊起想必已入梦乡的表舅和表妗子。到底起疑,就多看了一眼。似乎有张人脸迎着月光向她转了过来,不知有没有看到她。她相信自己看清楚了,这是同村的红鼻子福庆!
紧接着,她看到了更多。
福庆没干好事咧。福庆手下摁着个黑乎乎的怪物。福庆在动,怪物也在动。
金兰身上腾的起了一团火,顿觉自己快被气死了。早听说福庆在张岔楼找了他大姐家的房子暂住,从张岔楼到张暗楼,隔着一条河,有五六里路,竟跑她表舅家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简直喪了天良!她喘不过气,就像她坐在身下的石臼,被塞进了她的肺里。她也无力起身,就那样软瘫在坚硬的石臼上。
墙旮旯的动作愈加激烈。一股腥臊的浊浪猛地扑来,令人作呕。金兰竭力克制着胸腔里的不适,直到那里静息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福庆直起腰,慢条斯理地系裤子。一个女人在他的搀扶下踩上一堆柴禾,两人一先一后从院墙的缺口跳到外面。在那女人消失的一刹,金兰认了出来,竟是同村盐巴的老婆二毛。早听说福庆跟二毛有点不清白,今夜就撞在了金兰眼里。
摆明了,这一对狗男女是有意的。
不知不觉,月亮被一团叆叇云气笼住了。金兰回到屋里无声躺下,第二天醒来也没对男人透露一个字。经历过这件事,心里倒平静了。表舅虽是亲戚,说到底自己是寄人篱下,让人家天天当你贵客,也不现实。从嫁给男人,到搬到表舅家之前,没受过一天屈。人活一世,没受过屈哪成?这是补偿咧。不定将来还会有什么补偿,该来的都得来。而表舅家好端端招惹了谁?
金兰向来就会自我宽解。金兰显得高兴了。每去县城,都不忘给表舅和表妗子捎点礼物,一箱牛奶啊,一包“工商联”点心啊,喜得表妗子说,用得着外甥媳妇恁破费!表舅的脸色不变,表妗子还背里说,别理他,从年轻就是一脸老挂钟。金兰遇到二毛也很高兴。二毛家同在张暗楼的亲戚家找了房子,离表舅家不远。
平时在本村因为二毛风言风语多,金兰对二毛多有些敬而远之。再见了二毛,金兰不一样了。惟其不一样,才见出两家的缘分。本村的房子拆了,两家又住到了同一个村里。金兰一脸的笑,邀她同去县城赶会。二毛没给脸色,脸上也笑着,但话中夹枪带棒。
“你们是高级人儿,”二毛咬着舌尖子道,“高级人儿才配去大县城赶会。俺只配去王丕咧!”王丕是张暗楼东南方向的一个小镇。
二毛家的屋子才盖了三四年,拆的时候两口子都哭。金兰家的屋子也才盖三四年,拆的时候金兰去县城看娘了。男人带头拆的。
前一个月,男人带领村干部挨家挨户跟人做工作,说,就要住上楼了。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金兰不走,保不准也哭,但男人不哭。
陆陆续续,半个多月,村子才拆完。又熬了一年半,等不及全面装修,金兰就催男人搬离了表舅家。
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她觉得比县城她娘住的那房子都好。在表舅家的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她连与表舅一家人断绝亲戚关系的心思都有。为了男人,她不能表现出不快。这光善小区虽说只是在塔镇边上,房子装修也粗糙,不时断水断电,但她就想象自己纯粹是住在县城的房子里。
要问原因,只一个。男人还没撂挑子,塔镇的领导她也认识几个,也没听出来让她男人撂挑子的意思。她很懂领导想什么,培养这么一个农村干部,不那么容易。一想到男人是塔镇,甚至是金乡县培养出来的“农村干部”,她的心里就总是一漾一漾的,像一片大湖,湖里盛的一丈深的蜜,颜色自然也是透亮的蜜的颜色。说千道万,她做女人很幸福。但是,这幸福的背后,却是男人的辛苦。
女人的心是蜜汁充盈的湖,男人的心是风浪险恶的深潭。男人时常心事重重,金兰从不强迫自己去多做揣测。
男人的上任是明海的爹老地丁。本来与明海从小玩到大,管了村子里的事就弄成了对头冤家。男人打二十九岁开始管事,眼看要过驴年,管了整整十五年咧。这十五年里头,有八九年是明海领头在村里闹事。那个有意跑到张暗楼给人添晦气的福庆,就是明海死心塌地的跟班,金兰不知多少次在心里骂他是明海的狗腿子。
村里消停下来,还是在近几年。男人惋惜与明海的情分,金兰轻易就能猜到。她不提这茬儿。男人不说,她不问。男人说了,是惊喜。男人若肯斥责她一句,她倒求之不得咧。男人还没到驴年,就有了驴脾气,她暗想,这很有意思。
不过,她是真错了,大河湾从没长草。那里有他们村的一百二十亩集体预留地,分别承包给了二十七户人家,两年后到期,不在塔镇的征地范围,还是得种庄稼。
男人心思不宁地出去了,金兰也开始盼下雪。入冬以来,没下过一片雪,至今尚未有下雪的迹象,却连个蓝天的影子也见不着,整天笼着层白蒙蒙的烟霾,重的时候看不到楼房对面的墙壁。
既然男人要下雪,那就下咧。男人出去一遭,转眼就会把下雪这事儿给安排妥当。
再一转眼,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如约而至,保不准一气下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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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楼道,男人略一怔。他该清楚,此身不是在村子里,只能看到光善小区刷了乳黄色墙漆的楼房。已从表舅家搬来几个月,却总是消除不掉这个错觉。
男人不否认,光善小区跟自己想象的大有差距。他这个年纪的人,确实憧憬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电灯、电话、楼房等物都已常见,电灯早不是当年想象的白炽灯,是灯棍、霓虹灯、节能灯、镭射灯、LED灯,五花八门,电话变成了智能手机,随身带,摩天大楼也不稀罕,可是,一旦人在“新村”,他却常常想起已荡然无存的老村。连金兰都不知道他整夜睡不着,因为他是装睡。
在村里,男人较常去勺头大叔家,或者直接去村南池塘边的大皂角树下,那里是一帮老头子的常聚之地,可以找到他。
老勺头就是二毛的公公。这位远房大叔,年轻时特爱招呼村里的毛孩子玩耍,下河摸鱼,上树摸鸟,尿水缸,堵烟囱,而且天生爱说笑话,村里一半人的绰号都是他起的。老勺头的儿子早就出外当小工。灯下黑,他不给自己儿子起外号。
那年,风传食盐紧缺,儿子就从外面弄了两大箱子食盐回来。二毛为了早把盐巴吃完,做饭潜意识的大手大脚,老勺头被齁得受不住了,不好训二毛,就训儿子,怎么不叫盐巴!很快,盐巴的外号就流传开来。
盐巴常年在外,男人常去盐巴家,就有传言他跟二毛有一腿。其实是没有的。男人帮过他家是真。这些年弄块宅基地那么难,二毛找到他,没过两个月,宅基地就批了下来。二毛相中了哪里就给了哪里。
到了勺头大叔家,他不在,只有二毛在屋里收拾东西。屋里堆得满满登登,砖瓦、棍棒都有。最显眼的是窗户下放着一具桐木棺材,外面包着干芦草,但形状没变。
男人有些尴尬,因为他本应走开,但他迟疑了一下,就走进了门。二毛倒没拦他,但一声不响,也没请他落座。他脑子里随即蹦出来往日有关他和二毛的那些传言,所以,眼睛也没好意思朝她看。站了一会儿,正要说再来,却听到从她那里发出一个声音,低而清晰:
“你是个骗子。”
男人以为听错了,一抬眼,见她半扭着身子,背靠八仙桌边,脸上是一抹神秘的微笑,支着两只胳膊,在自顾自地往脑后拢头发。男人心头不由一荡。她不看男人,眼帘低垂,样子像只亚腰油葫芦咧。男人不敢造次。可是她又低低地道:
“你就是大骗子,全村人都叫你骗了来。”
男人鬼使神差,一点也不生气。她是笑微微的。他也不由得脸上带出笑来。过去,并不是因为老勺头是他尊重和喜欢的长辈,而是对村里任何女人,他都没有动过心思。在这方面,他自认为做得可以向金兰交差。此刻,他却完全忘记了男女之嫌,浑不知向她走近了一步。
接下来,男人油然想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将会发生了。
“我何曾骗过人?”男人含笑道,声音也很细小,甚至可以说很温柔。“我不忍心骗你的。”这不是反驳和解释,分明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调情。
二毛从桌边走开,轻轻摇动着少女似的腰肢。男人过去从没发现,村子里会有扊扅佳人如此令人着迷。她不是最美的。要命的是,她是迷人的,像传说中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狐魅一样迷人咧。他要捉住她,捉住这个小妖!
小妖依旧面对着他,依旧在拢头发,不是在退却逃跑,而是在用神情,用身姿,不停地说,来呀,来呀,捉我呀。
不知不觉,他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二毛还没被男人捉到手。他们都不说话。男人已经不禁气喘起来。迷离的眼神里,二毛就像一道影子,虚飘不定,他大气一出,影子就会被吹跑,他得憋着点,憋着点,只要把她捉到手……
二毛陡然站住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高挺的胸脯。男人搞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也跟着止步,他甚至没敢正视一下她的眼睛,内心顿时涨满了羞愧的潮水。
时间好像凝固了。后来是二毛身旁的棺材救了他。
火葬实行多年,村里的老人大多都已开化,不再像上代人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寿材,偏这个每天很快乐、看似很通达的勺头大叔逼着儿子提前给自己买棺材,棺材买来还偏要放在屋里,为此二毛与他吵过几场。拆了村里的房子,二毛家分了大小两套房,老勺头自住小的,棺材随了他,二毛自然不用再管。
“这就妥了咧。”男人看着棺材说一句,算是勉强将自己的窘迫遮掩住了。
二毛走开,继续为公公拾掇屋子。男人告辞一声,也没见她转下脸。
出了房门,男人发现自己全身哆嗦。下楼梯时,几次差点绊住脚步。他不能断定自己算不算好性儿,但他的确感到了黑暗的怒涛在心中翻涌的力量。他像摸黑一样来到楼道口,停了停,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走出去。回到自家楼下,并不晓得自己脸色铁青。把车从车库开出来,握着方向盘,才在心里低低骂了声:
“骚货!”
跟男人玩得最好的,是他的拜把兄弟,东土楼子村的韩村长。他那么迫切地想见到韩大哥。可是,在出社区大门时,不小心与一辆停在路边的破拖拉机刮蹭了一下,他不想引人围观,就把车开到远离社区二三百米的地方才下车察看。想必那拖拉机长了牙,刮蹭了好几道牙印子,他不免心疼。
说起这辆车,可有点来历。村子里的小蛤蟆,生来嘴大,亲戚给他在县城保险公司找了个跑保险的活儿。村里头一辆车,是小蛤蟆买的一辆白色二手现代,然后男人才准备买辆福克斯。韩大哥听说后不愿意了,硬是要送他一辆黑马六,最后只收了他半辆车钱。他开车出出进进,倒也没发现村里人异样的眼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多虑。
韩大哥说过,你这个人,给你放在村里,低了。认定男人能干大的,还说要做主把他才考上大学的侄女许给男人上了大三的儿子。
男人开了他送的黑马六,就觉得事情复杂了,开车就很小心。开了四五年,车还像新的,从没出过险。那意思就似还想着有朝一日把车还给韩大哥。
看着车身上的刮痕,男人摇摇头,眼睛里三不知又跳出二毛的样子。
二毛似笑非笑,两眼乜斜,在他跟前拢头发。她的头发不像金兰那样乌黑,梢子都是黄的。她的肤色也不像金兰那样白净,而是偏灰,人似有不足之症。把金兰看作贵妇,她顶多也就是个端茶送水的丫头。男人偏偏就邪,怎么想,她就怎么动人!
这是站在寒风里,男人的心还在像细草一样摇曳。他不骂二毛“贱货”了,因为他自己犯了贱,已经大大地怜惜起她来。
她又怎能不恨他?房子那么新,生生拆掉了。表面上他没强迫谁,村子是他管的,他若强迫了谁,谁又挡得住咧?可是他又觉得委屈。要说他骗了村里人,他不认。每家都分到了房子,而且每家都不止分到一套。当今,值钱的不就是房子么?他后悔自己没向二毛分辩,这种说法流传出去,不是好的。
正胡思乱想,就听一声熟悉的招呼,一辆车在路上戛然而止。男人抬头一看,见是胡家洼村的赵玄玄。
“万镇长要我找你商量事,”赵玄玄在车里笑道,“敢情是兄弟,你就在半路上等我,一起走咧。”男人问是什么事。他就说是万镇长让两村参与新春灯会。
“镇上的灯会不是历来就由翰童集团操办么?”男人疑道。
赵玄玄随口解释,两村顺利上楼,镇上要两村参与是有庆祝的意思。男人无话,赵玄玄就邀他上车,两人车上谈。他面露难色,赵玄玄问他是不是有别的事要办,他说不出来。问他该不会怕车被偷,他又不语。他知道的,这车放路边一年,也没人敢动咧。关键是,车有韩大哥的人情,丢在路边不怎么合适。赵玄玄见他犹豫,就下车往他车上钻。
“能跟哥们儿在一起,就一定在一起咧。跟哥们儿在一起,我就欢喜。”赵玄玄一边开动车子,一边说道,“女人算什么!”
在男人的朋友里,赵玄玄是出了名的好女人且无所顾忌。兔子不吃窝边草,赵玄玄却很爱向他吹嘘睡遍了全村的女人,还不止一次耻笑他的不与时俱进。听他突然扯到女人身上,男人不以为怪,反倒脱开了刚才攴扰自己的迷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与赵玄玄的敢作敢为相比,男人么,只能算是胆小如鼠。本来胡家洼地处三镇交界,这起“农民上楼”之风一时半会儿也还轮不上他們,而轮上的那些村子也有千般反对的。巧的是,离塔镇不足五里,有个凤落村,人人舍不得住老屋子,闹得很凶,把万镇长愁得要命。赵玄玄出了主意,愿意拿胡家洼跟凤落村置换。
结果,留恋老活法的凤落村,只顾眼前,整体搬迁到了胡家洼,偏乡僻壤的胡家洼反落在了镇郊,跟光善小区只隔一条马路,不出一两年,塔镇略一南扩,就完全是在“镇上”了。赵玄玄自以为于胡家洼有功,是做了件利在千秋的好事,在村里人面前,常常表明要人对他感恩戴德,感激他把村里人带进了“城里”。脱离传统农业社会,摇身一变“城里人”,这有“划时代的意义”咧。
都“划时代”了,这有多么好唻。男人并非不想提醒他低调,却又想全塔镇已无人不知他张扬惯了,劝也无益,也就忍着不说。若说了呢,男人猜得出赵玄玄会怎样回他。
对这个赵玄玄,男人佩服有加。再大的事体,到了赵玄玄这里也是小事。但赵玄玄胆子大,却不是粗人,历来很会为朋友着想。男人还没说什么,他就怕他犯难,主动承担灯会的大部分费用。过去多少年,男人也被他帮过多次,想想就心头发热。
镇政府在府前街上,望见政府大院里高高的旗杆,男人才觉察到赵玄玄有一会子不说话了。赵玄玄出了名的话稠,特别是跟一帮朋友在一起,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本来镇政府院门口的拦车杆已升起,他却把车停下,盯着男人的眼睛,幽幽地说道:
“我发现你变了个人。”
男人忙笑。“怎么会?”他道。心里扑通一声,就不可抵挡地陷落了一个大坑。他指指院子。“快把车开进去。我看见万镇长咧。”
“你瞒不住我。”赵玄玄没把目光拿开,目光像蛇,已钻入他的身体。“我得重新看你咧。”他道。“我的直觉很准。”他压低声音。像二毛一样,声音小,但清晰。
男人陡然想到了二毛!
男人显出了不自在。他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你爱说笑话,我就是我嘛。”他竭力镇定了一下。“我不是孙悟空。”
“那么,”赵玄玄紧接着说道,“今天,你得听我安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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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十九岁,甚至还早,从跟了老地丁,男人就像一张拉满的弓。
跟了老地丁,老地丁的对手就是男人的对手。
老地丁不在了,对手却没变,还多了老地丁的儿子。
这些对手,好像一个个鬼影,死死纠缠着他,妄图将他从他得之不易的宝座上撵走。他弓如满月地与之厮杀,终于有一天,发现对手不是死光了,而是又像鬼影子一样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不敢麻痹,直到完成了拆迁,顺利搬到光善小区,才得以轻松下来。
没像别的村子一样出事,值得庆幸。就为拆迁,出了人命的、打架斗殴的都有,上访闹事的更频繁。县里、镇上,什么招数也都试过。县水利局的一个科长,老家乔大庄,父母不满拆迁补偿款太低,耗着不搬,他不去做说服工作,反而出头鼓动村里人去省里有关部门告状,就被停了公职,至今也没能回单位上班。
因为拆迁顺利,县里和镇上的有关领导就请男人吃饭。问有什么经验可在全县推广,他不由得变得很谦虚,说,经验真的没有。领导们不信。他想了想,老实说,我真的啥工作也没做,但要说顺利的原因,我倒能说出一条。领导们忙催。他说,我们村都是顺民咧。领导们说,顺民也是你治下的顺民。
领导一言,让男人想到自己似乎早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他却一直满弓随身,如临大敌。
回到光善小区,其实就是回到村里,回到同村人——那些曾被他视为对手的顺民中间。他是不是可以就此将那满弓收藏了起来呢?哦,处心积虑,宵旰忧劳,就为了继续住进光善小区的这套半毛坯房,而至终老一生?这又何异于将自己囚禁起来!
那晚他喝酒喝多了,喝完酒叫了代驾。到光善小区一看,又断电了。车停在楼下,代驾怕他走不稳,要扶他上楼。一眼看见有一辆车子从外面开过来,从车牌号看是明海的车。他竟怕明海发现自己,伸手将代驾一推,自己紧贴到墙上。明海的车开了过去,他就挥手让代驾走开。
背贴着墙,趁着酒劲儿,男人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找机会跟明海谈谈,不光是跟朋友和好如初,也是跟恩人的儿子和好如初。没老地丁,就没他的今天咧。没老地丁引路,他永远是暗黑里的瞎雀儿。要跟县里、镇上的领导推杯换盏,甚或勾肩搭背,那是妄想。他要向明海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看他会有什么诉求,他尽量予以满足。
虽同住一个社区,两家相距不过两栋楼,男人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一是因为两人互不理睬已有时,要打破坚冰没那么容易,二是跟在村子里差不多,这些青壮年男子白天不闲着,呆在社区里的时候较少,碰不到咧。社区里多是一些老弱病残,就连男人也常是一早出门,夜半才归。
仿佛做了场大梦,看谁都亲切,但又很快落入失望,因为人们似乎总是对他不冷不热,而他环顾一遭,发现世上算是跟自己亲近的只剩老婆金兰一个。
男人脑筋好使,没啥不明白。村里人对他不冷不热,并非从入住光善小区才开始,是早就开始了。他接了老地丁第五年,村里人就开始伙着整他的黑材料,不外乎是他贪污徇私。最严重的一次,捅到了县检察院,还托人找了省电视台“道德与法治”栏目的记者,结果仍于男人毫发无损。男人起初还捏一把汗,寝食不宁,渐渐也就看开了。他的事,哪个村子里都有咧。大不了专心种地,再不就外出搞装修。他是画得了图的。高中时,他几何代数都学得好,考大学只差两分半。不是他好强,托人复上一年课,至少能考个大专。老地丁相中他,也是看他会画图。盐巴不过是小学毕业,都能每年从外面挣个两万三万的回来,他出去挣个万儿八千不在话下。
他看开了,村里人也好像看开了。冷淡与否他不管,他有忙不完的事。更重要的,他有了更多的朋友。塔镇喝酒死掉的刘茂林镇长,后来的万镇长,人大主任张万桂,派出所所长武老日,土管所的老杨,计生办的老牛,都熟,还有县里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局长科长的,不能说没交情。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的干部,也都相互走动。这些年来,他非怕清静,是大怕热闹哩。
跟赵玄玄那种人不同,他不张狂。二毛一家拼血本建了房子后,他也建了新房。别说起个二层楼,五层楼也起得来!房子建毕,都说还没二毛家的房子气派。为此二毛洋洋得意,打扮得花红柳绿,像花蝴蝶,一天八趟往街上跑,就为了听人家夸一句她家新房高大宽敞、样子时新。
带头拆了房,他就去张暗楼表舅家住。为何去表舅家?因为他在塔镇还有一个工贸公司,雇了表弟搞经营,算给表弟一碗饭。不料表舅不支他情,给他和金兰甩脸子。表舅是老人家,像老地丁一样,是老想法,他并不介意。
要论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干部在镇上县上的口碑,男人数一数二,自然有根据。胡家洼代替凤落村搬迁顺利,赵玄玄一声令下,要村里人把房子给凤落村腾出来,没有不腾的。镇县领导只请男人而不请赵玄玄,说明领导都是明白人。
这天,与赵玄玄一起向万镇长作了汇报,赵玄玄就请万镇长晚上去县城喝茶,他在县城荷香新街上有家红樱桃茶社,万镇长很喜欢去。早在六年前,查出重度三高的万镇长听从医生意见,严戒酒,改食素。见时间还早,男人就说先去修车,赵玄玄才知他的车被蹭。
开车到4S店,办好手续,男人发现自己很不想去茶社跟他们汇合。说实话,他从来就不想去。红樱桃的经理,是赵玄玄本庄的一个姑娘,叫李樱桃,长一个樱桃小嘴儿,外号一点红,快三十岁了也没嫁人。那年金兰一次上城,带回来一个消息,说一点红生了个双头怪胎。不论真假,反正男人对红樱桃产生了阴影。
乘出租车去了那里,万镇长和赵玄玄已在房间候着他了。茶社是一幢五层小楼,却安了部电梯,很方便客人上下。房间在顶楼,男人一进门,两个妖冶裸露的年轻女子马上就要朝他围拢过来,他顿时一慌。万镇长早看在眼里,便对赵玄玄道,他是老实人,你不要捉弄他。男人揩了一下额头,道,外面冷嗖嗖的,进屋就热起来。赵玄玄哼一声,这还不至于。万镇长笑道,人家家有杨貴妃。
万镇长到过男人家多次,第一次就碰见金兰在堂屋地上拆缝被子,以后就常在各种场合夸她。说女子动人,非关纹绣珠玉,都是在一些勤谨小事上。男人心有戚戚咧。万镇长说他家有杨贵妃,不假。金兰生得好,有福相,十里八村,还真难有比的咧。
赵玄玄示意女子退下,接着又叹,镇长,你也别总向着他。他这么着,有什么意思?人生得意须尽欢。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谁也没有千年的阳寿。万镇长笑道,夏虫不可以语冰。赵玄玄道,好,我是夏虫。镇长说我是跳蚤虱子我也认。我只是好心,看他失神丧魄的,替他宽解宽解。男人忙辩道,我怎么失神丧魄了?那万镇长听了,也对他凝目看起来。
半晌,万镇长就道,你只是初来乍到而已。男人想想,点下头说很是。赵玄玄道,是什么!万镇长的意思是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疯子咧。
男人不理他,自诉苦恼,我在张暗楼表舅家住过一年半,从没这感觉。每天一合眼就觉得是在老村里。赵玄玄插话,那一睁眼呢?男人道,一睁眼还觉得是在村子里。我就想,这是老了咧。或许我是天生享不了城里的福。
万镇长郑重道,所以说,这段时间是你们这些搬迁村的适应期,万不可掉以轻心。又问,明年是你的驴年吧。男人道,镇长记得?万镇长笑道,怎会不记得?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的主要干部,连生日我都能说个差不大离。赵玄玄在一旁嘀嘀咕咕道,我就想看他疯一次。万镇长便斥他,我看你早就疯了咧!赵玄玄自顾道,人生不疯一次有什么意思呢?万镇长不禁指着他笑道,玄玄真是疯了。
这红樱桃茶社既有江南的茶点,也有日式的果子,茶具无一不精美,怪不得万镇长喜爱。按说赵玄玄的性子不宜细斟慢饮,但他又不是锤子,万镇长喜爱,他便喜爱。况且还有一点红在。几年前他曾送一点红去日本学过茶艺表演,如今在金乡县城的茶艺界,已是老师级的人物。一点红亲自给万镇长表演茶艺,颇为熟练,赵玄玄两眼就只在她身上,眼里爱意满溢,不加掩饰。她虽不像个能生下双头怪胎的人,男人却总是摆脱不了自己的联想。这让他不适,但也只有忍着。
好不容易挨到散去,男人就独自坐出租车回来。偏这个出租车司机不晓得光善小区的位置,害得男人坐在车上时刻给他指点。临近光善小区,就不见了灯光,四下里黑乎乎一片。男人远远看见似有一大团黑影在雾气中蠕动,车灯照过去,不由一惊,竟是一帮人在抬赵玄玄弃在路边的那辆车。原以为有人偷车,又马上断定不是。偷车哪会有这阵仗!那司机也好奇,刹了车看着人用绳子抬着那辆被包裹好的车慢慢往胡家洼的社区挪去。
男人付了车资,下车站到路上,车子开走了好一会子,耳边却还有那帮人的喘息和脚步声,眼睛还能看到一团黑影一边蠕动,一边轻轻飘入夜幕深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