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红高粱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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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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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这样,胶平公路修筑到我们这里时,遍野的高粱只长到齐人腰高。长七十里宽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几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边的白马山上,那块白色的马状巨石,在我们村头上看得清清楚楚。锄高粱的农民们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风传着日本人要在平原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祸降临。
日本人说来就来。
日本鬼子带着伪军到我们村里抓民夫拉骡马时,我父亲还在睡觉。他是被烧酒作坊那边的吵闹声惊醒的。奶奶拉着父亲的手,颠着两只笋尖般的小脚,跑到烧酒作坊院里去。当时,我家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口大瓮,瓮里满装着优质白酒,酒香飘遍全村。两个穿黄衣的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站着。两个穿黑衣的中国人肩背着枪,正要解栓在揪树上的两头大黑骡子。罗汉大爷一次一次地扑向那个解缰绳的小个子伪军,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个大个子伪军用枪筒子戳退。初夏天气,罗汉大爷只穿一件单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满被枪口戳出的紫红圆圈。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
日本兵端着枪,像泥神一样。
奶奶和我父亲一进院,罗汉大爷就说:“他们要拉咱的骡子。”
奶奶说:“先生,我们是良民。”
日本兵眯着眼睛对奶奶笑。
小个子伪军把骡子解开,用力牵扯,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工地上去。”
罗汉大爷蹲在地上,一气不吭。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罗汉大爷眼前晃着,鬼子说:“呜哩哇啦哑啦哩呜!”罗汉大爷看着在眼前乱晃的贼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送,锋快的刺刀下刃在罗汉大爷光溜溜的头皮上豁开一条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
一个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黑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只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爷身后退。罗汉大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个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头上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两抹,又一把撕散头发,张大嘴巴,疯疯颠颠地跳起来。奶奶的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太君,这个女人,大大的疯了的有。”
鬼子兵咕噜着,对着我奶奶的头上开了一枪。奶奶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个子伪军把罗汉大爷用枪逼起来。罗汉大爷从小个子伪军手里接过骡子缰绳。骡子昂着头,腿抖着,跟着罗汉大爷走出院子。街上乱纷纷跑着骡马牛羊。
奶奶没疯。鬼子和伪军刚一出院,奶奶就揭开一只瓮的木盖子,在平静如镜面的高粱烧酒里,看到一张骇人的血脸。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了。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瓮酒都洗红了。
罗汉大爷跟骡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开出一截路胎子。墨水河南边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车小车从新修好的路上挤过来,车上载着石头黄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桥,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桥。公路两侧,宽大的两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铺了层绿毡。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刚用黑土弄出个模样的路两边,有几十匹骡马拉着碌碡,从海一样高粱地里,压出两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坏着与工地紧密相连的青纱帐。骡马都有人牵着,在高粱地里来来回回地走。鲜嫩的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被带棱槽的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滚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滚子都变成了深绿色,高粱的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
罗汉大爷被赶到河南往河北搬运石头。他极不情愿地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一个烂眼圈的老头子。小木桥摇摇晃晃,好象随时要塌。罗汉大爷过了桥,站在河南,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用手中持着的紫红色藤条,轻轻戳戳罗汉大爷的头,说:“去,往河北搬石头。”罗汉大爷抹一把眼睛——头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湿了。他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河南到河北。那个接骡的老头还未走,罗汉大爷对他说:“你珍贵着使唤,这两头骡子,是俺东家的。”老头儿麻木地垂着头,牵着骡子,走进开辟信道的骡马大队。黑骡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阳光点点。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头顶上沉重的钝痛一直传导到十个脚趾,他觉得头裂成了两半。
工地的边缘上稀疏地站着持枪的鬼子和伪军。手持藤条的监工,像鬼魂一样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罗汉大爷在工地上走,民夫们看着他血泥模糊的头,吃惊得眼珠乱颤。罗汉大爷搬起一块桥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利飕的小风,随即有一道长长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桥石,见那个监工正对着他笑。罗汉大爷说:“长官,有话好说,你怎么举手就打人?”
监工微笑不语,举起藤条又横着抽了一下他的腰。罗汉大爷感到这一藤条几乎把自己打成两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窝里凸出来。血冲头顶,那块血与土凝成的嘎痂,在头上崩崩乱跳,似乎要迸裂。
罗汉大爷喊:“长官!”
长官又给了他一藤条。
罗汉大爷说:“长官,打俺是为了啥?”
长官抖着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长眼色,狗娘养的。”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他的脑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片。石头尖硬的棱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工在罗汉大爷脖子上抽了一藤条。大爷一个前爬,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胡胡涂涂地哭起来。这时,一股紫红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
他费力地从石头下抽出手,站起来,腰半弓着,像一只发威的老瘦猫。
一个约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满脸堆着笑,走到监工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捏出一支,敬到监工嘴边。监工张嘴叼了烟,又等着那人替他点燃。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生气。”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进监工口袋里。监工好象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中年人问。
罗汉大爷说是。
他问:“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罗汉大爷说:“不讲理,狗!不讲理,他们硬抓我来的。”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
中年人扬长进入民夫队伍。
整整一个上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了伤,口水不断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强可以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辆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一阵尖利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念头也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着他的双耳里嗡嗡地响。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
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
从汽车上抬下了几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胖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碗,黄铜勺子同时往这碗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罗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去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本兵和伪军也聚拢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看着这边的民夫。
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心里荫生了跑的念头。跑,只要钻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他的心就焦躁不安。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刻就胡涂了。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国人收回洋碗。民夫们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只空桶里残存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出来了,是我家的黑骡子在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滚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
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蹿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边缘上,一动也不动。
太阳平西,那辆土黄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咙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来,烧酒的伙伴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吃过晚饭,民夫们都被赶到一个用杉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联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的铁棍焊成的。鬼子和伪军分住两个帐篷,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盏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着站岗移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栽了几十根拴马桩。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上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游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人。罗汉大爷无法入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觉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破篷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辰。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颗火球般的眼睛。大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窸窣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栅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大爷看到一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
大爷好半响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辟了道路,跑吧!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一条腿还在抽抽答答地颤动。
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晌,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墨水河里星斗灿烂。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痛疼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上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痛连成一气。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坟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星亮破一线天。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他走在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新返回,酿出了一出壮烈的悲剧。
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根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臊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闯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调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转,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好两个畜生!”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时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恨之入骨。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拋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直,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帐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锹。铁锹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锹柄,才把锹刃拔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啦地一响,铁锹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锹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锹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呼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锹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