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乡王
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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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场雪就好了。”男人自语似的说道,往窗外看一眼,却像瞎子,肯定什么也没看见。
金兰在和面,也随着看一眼。“再这么下去,人都要发毛了。”金兰道。她咳一声。“越来越呛了咧。”
窗户已经挡不住雾气里弥漫的硫磺味儿,好像还有那种烧蚂蚱、烧飞蛾、燎头发、烧死人的味儿,人是没法出去了。电视上说,学校一律停课。
“下场雪就好了咧。”金兰浑不知重复了一句男人的话。
可是,男人忽然向她转过脸来。“你见到谁了?”男人问道。
“二毛……”她竟慌了一下,“我见到了明海。”
男人轻轻“哦”一声。
“都说他这大总理儿当得好唻。”金兰道。她的心里怦怦直跳。怎么就知道男人单单问的就是日前葬礼上的明海呢?哦,她与男人真是一条心咧。“恁大的阵仗,国瑞的老爹能享到这风光,指靠着他唻。”
男人却把目光躲了,好像被人看到了心病。
金兰不说了,看样子只顾和面。她从来就不怀疑男人的这块心病。可是,男人不提,她就总是小心的。她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代替男人亲自去找明海谈谈。这些日子,每次见到明海,她都有讨好他的感觉。
国瑞爹的葬礼上,只要不被人挡住,她的目光中时刻追逐着明海。好几次,她都觉得明海发现了自己。在那种场合,不可能向他微笑,但她可以向他投去深深赞许的目光。事实上,她就是这样做的。
正在想着,忽听一声响,嘭!一抬头,两腿差点吓软,一大块混凝土从天花板上脱落下来,重重砸在男人面前的茶几上,四分五裂。男人直了上身,也怔住了。
未等完全反应过来,金兰就沾了两手面向男人扑过去。她紧紧抱住他,自己抖成了一团。
男人没动。过了半天,金兰就疯狂地在他身上亲吻起来。她一遍遍地无声地亲着,又一遍遍地抬头看他。
哦,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还好好的!她停不下来了,她不能让自己的男人离开自己的怀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脸上满是泪。
直到男人推她,她才无力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不要说出去。”男人低声叮嘱道。
男人是一副沉着的样子。男人向来心中有数。光善小区是谁建的,瞒不住人的眼睛。转手承包了不知多少次,建筑质量能好,那就邪了咧。入住这才几个月,问题出一堆,还在攒着,爆发的时候还在后面。等着瞧咧。
金兰不知有没有听懂男人的用心,但她仍旧用力点了点头。接着,她站起来,对房间环顾一眼,泪痕也没擦,身上也没收拾,就走了出去。男人有没有在背后叫她,她也全然没听到,反正她骑着电动车来到小区外面时,脑子里惟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快赶到县城的房子里去!那里有她的老娘,还能经常碰到她的姊妹。母女在一起,总是其乐融融。
一路浓雾伴随,金兰站到了他娘面前,可把她娘吓一跳。这衣衫不整不说,眼神还直勾勾的。一准是跟女婿吵架跑来的,这可是头一遭。
往沙发上一坐,嘴里就念叨,我要城里住,我要城里住。她娘道,这有啥为难,要来城里住就来城里住,我回徐砦门就是。她白她一眼,哪个要赶你?真武小区有房子咧。她娘疑道,两口子就为这个拌嘴?
她的一个小妹也在,这时候从里边房间跑过来,道,你们两口子,也太亏待自己,有万年的江山要坐也不至于此。我去你家看,空调没安,大冷天就弄一个电暖器,你好歹把屋子刷刷漆,刮刮瓷,窗帘也整个艳色的,就那样半个毛坯房搬进去,比我村里还不如,这也太寒伧了些。说着,就拉她起来,脱了她沾了面的衣服,又拉她去卫生间清洗手脸,还笑道,你不要管,姐姐,我把你当娘娘伺候着。
手洗了,脸洗了,金兰也才去了狼狈相。为打消娘和小妹的疑心,就道,俺没吵。她不想隐瞒了。不干那劳什子了,她道。她娘又把她一把搂在怀里,疼爱地抚娑着她。看把俺闺女委屈的,有话也不说出来,她娘道。她小妹也在她一旁坐下,跟她娘一起安慰她,姐姐,有话说吧,说出来就舒服了。
她已经安静下来。她向亲人们笑笑。
“每天操不完的心,有什么好咧!”她道。“干点啥挣不出那口吃的?”
“哟,这才是当娘娘的口气。”小妹噱道,伸手在她脸上擦了擦,“臉有點皴唻。”她随即把小妹温暖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只觉心平气静。
她想,话就只能说到这里,跟亲娘亲妹妹也只能这样。她不可能向任何人抱怨村里人再也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是遭够了那些冷眼了咧!每个人都在排斥她和男人。依着她,早早离了那是非之地,住上真武小区的好房子了。她吃得了苦中苦,也享得了福上褔,事情就卡在不知是苦是福。不是因为在村里管事,也不用有那些顾忌,利利索索说走就走,当初也根本不用考虑借住张暗楼。想想在张暗楼受表舅那些闲气,至今心里还是发堵。可她是女人,她知道夫唱妇随。要想得幸福,夫唱妇随是一条可靠的路咧。
坐在了娘亲和小妹温暖的身体之间,金兰知道自己的冲动了。她不该那个样子从家里跑出来,以致引起亲人们的惊慌。她重新笑盈盈的。
“直说了吧,我一天也不想在光善小区住了!”她道,“中午吃了娘做的饭,我还要去真武小区看看。”
她娘就赞道:“我亲养的闺女,处处知道忍让。”
“下场雪就好了。”
她扯开话题。说着,慢悠悠给男人打了个电话,告诉男人自己在她娘这里。
午饭后,金兰就离开了。她不敢骑车子,好像不小心就会一个倒栽葱,掉进无底深渊,也不知她来时怎么恁大的胆子。
走了一二百米,发现了两三起撞车。不知不觉,来到了荷香新街上,看四周雾阵腾腾,又听不到什么声音,蓦地想起红樱桃茶社双头怪胎的传闻,身上就由不得森然一凛。别说是双头怪胎,就是迎面撞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黄毛鬼物,她都信咧。脚步止不住加快了,一直走到真武大庙前,就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不想去真武小区了,她不是要去真武小区空无一人的毛坯房里独自大哭的,她要跟她的男人双双在一起欢笑的,即便是在天下最岌岌可危的屋厦里。
回到光善小区的家,见茶几和地上的水泥已打扫干净,天花板脱落的地方才糊了张报纸,但男人不在。她心有余悸,生怕脱落还会再次发生,还生怕自己踩重了,一脚将地板踩出个窟窿。后来一横心,就搬着面盆到了阳台上,又加了面,默默和好后盖上盖片又覆了层小褥子以加快发面,然后就把头梳梳,穿着小妹的衣裳慢慢走出家门。
金兰要让所有人看见自己,不论多大的风雨,多重的雾。
小妹衣裳有点艳,她不怕。都搬到塔镇来住了,也算沾了城里人的边儿,穿点红的绿的,谁说不应该?怕人说不庄重,她从没烫过发,以后,她倒要试试咧。
小区里不比日前葬礼时人多,但毕竟能够碰到人。出门时碰着了上楼的邻居大林,她主动招呼,“回咧。”下了楼,别看她像是在只顾走路,实际上眼光是在机警地搜寻着被浓雾隐匿的人群。哪里有人,她就装着路过一样向那里走去。而且,她不知不觉地抬高了声音。脸上照旧堆着笑,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一高,就像每个字都想要人听得一清二楚。
她已经不再是畏畏缩缩的了,她不忘流露出对每个人的尊重。
“国瑞这回做事够排场。”有人说。
她很认真地听,然后认真地点头,并发出感叹:“孝子咧。”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说,这些天里,很多人表达了对国瑞的这种看法。
村里人日常是不习惯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可是,在村里时她也不会像一个普通村民一样热衷串门子。她从来就有自己的矜持。老少爷们儿谁也没有见过徐砦门的金兰会端着大碗站在街上,啃馒头,喝糊涂。
徐砦门的金兰天生是个大家闺秀,笑不露齿,只要有可能,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家的院屋,是村里最干净的院屋,全都因为她这个主妇在。可是,当全村人都住上了楼,差不多就是城里人的时候,她却要天天从家里走出来,走到大庭广众之下了。
城里人是什么样子唻?听说过,即便对门也互不来往,生分得很。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一家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最像城里人的高贵的金兰,要一次次往人堆儿里凑了,这也是世道要改了咧!
她娘说她委屈,她没反驳。
她不觉委屈。为了她的男人,怎么着她都不觉委屈。
金兰最想见到的是明海。明海每天一早就会开车去沙河西鱼山镇,她不好在路上见到。那么,就是见到明海的老婆也好。
要不,就见到二毛。
见到二毛,金兰一定要拉住她的手,像好姐妹。
在张暗楼发现二毛和福庆不得见人的鬼勾当,再遇上二毛,她像很亲热了,但她从没碰触过她的肢体。
如今不同了,金兰要紧紧拉住二毛的手不放开,用行动切实告诉她,你有毁人心,我无害人意。
往日在村子里,二毛常去村南池塘边大皂角树下找公公,而那里却是金兰总在刻意回避的地方。因为那伙老不死,最喜欢给路过的人起那粗鲁不堪的外号,不论男女。人们也反给他们起,叫他们:
“等死队!”
村子没了,大皂角树也没了,不知这伙等死队又去了哪里。
浓雾挡住了眼,金兰恨不得能像揭开一条棉被似的揭开它。那样,世界就会在面前一目了然,让她一眼看到勺头大叔,看见二毛、明海的老婆此刻究竟在哪儿。她将直奔过去。
抬头望望天,天没了。判不出太阳的位置,天上连块亮斑都寻不着。
老天保佑,就让金兰一头撞上他们吧。撞上勺头大叔,她就说,老人家,我送你回家咧。
撞上二毛,她就拉着不让她走,跟她说东道西。
撞上明海的老婆,更有的说了!男人从年轻时跟了老地丁,没少受老地丁照顾。老地丁看男人脑子灵活,就把村里的厂子交给他干,而且这也得到了镇政府领导的支持。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并非男人所愿。
金兰记得男人曾送过她一只杯子,说杯底装了木鱼石,喝水也会有保健作用,更让她喜欢的是,杯子外壳上还喷绘了她的名字和一簇金色的兰草。美术体的名字是他亲手写的,闻得到香气的兰草是他亲手画的。
那些年,镇上,县里,哪个干部的桌上都会有他们村生产的口杯。何曾想老地丁被人家告上法庭,一口鲜血喷出来,就在法庭上过去了。男人是为了厂子才擅自从私人手里偷买了人家的图纸,仿造了人家畅销的口杯。要说有错,是有错,但要说他有意气死恩人老地丁,他们两口子至死不认。这件轰动全县的公案之后,镇上还让他接替了老地丁唻。镇上的人可不是全瞎了。可是,就这么与明海结下了梁子咧。无时无刻男人不在痛惜。
不管明海的老婆肯不肯听,金兰都要说。
这才是她所受的委屈。她为男人受这委屈受了太久了。
那只喷绘着她名字和兰草的口杯,最终被她丢弃在了村中枯井。她不想再亲眼看见它。
已被深深填埋的村井里,被她所珍视的口杯四周,该是什么阴惨景象?她略一想,就是一个寒颤。过午了,浓雾重压大地,光线还在持续发暗,那就是此刻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样样的咧!
金兰止不住心里发了毛。她就要急抽身跑回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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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万镇长的办公室出来,男人去4S店提车。刚把放了好几天的黑马六开出店门,就看见了陪客户处理车险的小蛤蟆。他的车小蛤蟆不会不认识,可是小蛤蟆以灰蒙蒙的雾气当掩护,佯装什么也没看见。
其实,他的车险就是让小蛤蟆给办的,算他对本村人的一回眷顾。蹭了车没报给小蛤蟆,也是嫌烦的意思。
小蛤蟆装作没看见他么,倒好。他也是要将自己藏起来咧。
没费工夫,他就找到了一个最隐蔽的地方,雾茫茫一片,简直就是古诗中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连他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
男人细思万镇长的话。
万镇长今天不在电话中说,而是把男人叫去当面告诉他,显见得是将他看作了体己。当万镇长把推荐男人出任光善小区居委会负责人的意思说出来时,男人立刻检讨了自己的工作,包括上次无视村里白事大操大办,并提出当大事的该是胡家洼的赵玄玄。不料万镇长只说,你听安排就得,我怕你大意。正说着,赵玄玄笑嘻嘻地来了,张口就道,胡家洼人变成了镇上人,一致请求要向镇政府献匾表示感恩哩。万镇长道,匾嘛,就不要弄了,我知道是你的心意。你能让胡家洼稳稳当当继续往小康路上走,我就不能再高兴。还道,赵玄玄的长处就是想到了就做。赵玄玄朝男人挤一下眼道,夸人要夸一对咧。万镇长就说男人的长处是想到了也不做,是要在心里捂着,就像酿酒,捂够了时间才出那个味儿。赵玄玄问这如何解释,万镇长反而说,你的长处就是短处。赵玄玄啧一声,万镇长就又道,不论你们身上有多少长处短处,个个都是我的好兄弟唻。却偷偷向男人递个眼色,男人也就以提车为由告辞。
在这个大雾弥漫的冬天,是不是新的对手就要出世了?以往的一十五年,那些杀机四伏的日子,他弓如满月,但当对手一个个销声匿迹,他又时不时变得恍惚和惆怅。明海,福庆,国瑞,广厚,宝堂,二毛,每个村里人都像已离他远去……在那永不复存的生长着大皂角树的古老村子里,他俨然王者。而在重重大雾之下的光善小区,他似乎又想要他们一个个地回来,就像在那天的噩梦中,他孤独无助地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上,热切地呼唤可爱的勺头大叔,心怀为自己辩解的渴望,甚至整个人都因而怯弱了起来。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的管事儿,也都是他的朋友咧。如今,在他多年亲如兄弟的朋友中,就要有新的对手诞生出来了咧!这对手,这魔王,分明是由对自己偏袒喜爱的万镇长所一手制造。可是,那种弓如满月的感觉并没有随之被激起,有的,似乎只是深深的不安和对万镇长的怨意。
在新的对手逼近之际,另一件事不能再拖了。男人发动车子,仔细看一眼导航仪,就把车开进了浓雾里去。
不过二十分钟,男人来到了沙河西鱼山镇。
明海帮忙弄账的冷藏公司处在一条省道的北侧,公司门口竖着一个巨大的农产品电子交易的显示屏。一辆装满的货车停在院子里,明海穿着一件棉大衣,站在货车下跟人说话,转头看见了男人的车,略一迟疑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别人,向他走过来。看他意思是要上车,男人立刻就从里面按开了车门锁。
“随意开吧。”明海坐在右边车座上,眼望前方,淡淡说道。
多长的时间啊,他总是这样对待男人,就像皮肤下面,不是血肉,是快要结冰的水,连一丝水纹也漾不起咧。
他不知道,这该让男人怎样心痛。要说为什么,因为他是老地丁的儿子,是他幼时要好的伙伴咧。换了别人,管他是冰是火。
男人把想好的一见面就要说出的话全压了下去。他是要无比郑重地对明海道,我请你出山咧。
男人已在这场百年不遇的浓雾中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男人是要离开了,是要离开村里人了咧。
他要亲口对明海说,这是场大大的误会,使他管了村子一十五年。从老地丁去世,这个村子就是明海的。
不,明海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接替老地丁!千年万年。村子本是他父子家的,男人只不过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阴差阳错,男人独霸村子一十五年。他们本来是兄弟,却敌对了这么久……
迎面一辆车,男人紧急避开。这像行进在灰蒙蒙的隧道里,男人不得不小心了。车开得更慢了,像毛毛虫的蠕动。后来,依稀看到一棵柳树的影子,听到车顶上好像有柔细的柳枝拂过,就把车停下来。
男人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慢慢向明海转过脸去。明海还在往前平视,只留给他一个脸孔的侧影。他忽然感到异常羞愧,因为他竟像女人,差点从眼中堕下泪珠。
软弱可不是他的性格。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幾乎是以高兴的语气开口了。
“老伙计!”他叫了一声,“我是盼着这一天咧。到底有什么可忙的,不能在一起坐坐!”他眼里闪着了热烈的明亮的光。“明海,早就想跟你说,你的机会,到了!”
明海脸上微微露出惊奇的表情,但并没有把脸转过来。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男人接着说,“但我很开心你坐我车出来。有本外国人写的书怎么说来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不,我要选择‘最好’,而不是‘最坏’。这就是,明海……”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脸色涨得通红,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我的‘最好’,就是,我认个错吧。”
此刻,浓雾吸尽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男人只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明海终于开始缓慢地转动他的脖梗。但他停住了。
“我给村子里挣下的钱不光彩,怪不得地丁大叔生我的气。”男人面色沉痛地说,“我害了地丁大叔!”
男人看清楚了,明海似要张口。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什么?要说什么……男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哦,明海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垂了一下脑袋,就重新看着眼前的雾气,久久地看。
“明海。”男人轻声叫道。他相信自己的真诚。“你站出来吧。你比我强。时代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这出戏,也该谢幕了。”他絮絮地说着,目光已经黯淡。
明海一声不响,神色那么冷静,好像永远不受任何事物的迷惑。他打开车门,下了车。寒冷的雾气立刻涌进车里来。他站在离车头不远的地方,雾气在他身上缭绕,流淌,人像是沉进了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过了一会儿,男人也下去了。他迟疑了一霎,才站在了他的身后。这时候,目光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条小河沟,河沟对岸是一片宽广的田野。浓雾遮挡着田野上的一切,就像这片田野一直延伸到了天际。
明海微微动了一动。“你好心咧,可没谁愿意背后叫人戳脊梁骨。”明海冷言讽道,“你以为人人都在盯着你,全世界都在意你咧。告诉你,都已经见惯了,你就趁早省省。”
男人头上轰地一响,就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而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跌到了那天梦中的雪野。在那场梦中,被孤零零弃之雪野的感觉比真正的坚冰还要冷酷十分。
“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可是,有的人却宁愿选择下地狱。”明海道,“你的胆子还是小了。整个村子都是你的,你可以全拿去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村里还剩大河湾一百二十亩地,承包期一到,就又能收一笔钱,哼,你就拱手让出去了。”明海没有看他,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走回车上。
男人已经冻成了冰,只能继续立于车前。他本来是要蹲下身子的,可是,他对此充满了恐惧,好像略一动弹,就会折断四肢,整个人碎裂成一地冰碴,再也无从收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过身子来。怔怔地上了车,坐在那里歪头沉思,明海也不催他。他像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一样发动了车子,紧擦着那棵柳树向冰封的小河沟开过去,然后拐了几拐,才把车子稳住。明海自始至终不言语,任随他开。
说不清开了多长时间,男人依稀看到了那个高耸在浓雾中的巨大的农产品电子交易显示屏。他刹了车,哑了声地道:“我不送你进去了。”明海就要推开车门。“你根本不想跟我讲话。”他叹息着又道,“你没讲几句。”不知他哪来的勇气,突然直直地看定了明海。“我们没有和解,是不是!”
明海不答。
“我们还是对手!”男人直言不讳,“我们相互都是敌人。”
明海好像有了反驳的意思,可是,男人两臂一软,垂了下去。
“哦,我今天终于明白了,是我误会了你。”男人道,“村里人早不把我当成对手了咧。”他想笑,但马上他克制住了。“你甚至不看我一眼,不是怕了我,是当我空气咧!我不是人咧?你们从来就不怕我,对不?哦,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你我都不会和解。你会想到,这个家伙在打谱全身而退。人生三条路,要么做好人,要么做坏人,两者之间,不好不坏。不瞒你,我不想比任何人好,我只知道很多人跟我一样。在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随你咧。”说着,像把一切看开了一样,长长吁口气,目光转向车窗外的显示屏,渐渐沉静下来。
就是在这时候,他向明海提出一个请求。
“当年,”他道,“五六年前,移动发射塔那事后,你们为什么没动静了?这突然的偃旗息鼓,让我好生纳闷。”
明海扭头看他一眼。一眼就回答了他,过去的事还有啥好说的?明海推开车门,下了车,在地上颠动了一下肩膀,好像在解放被禁束在车子里的身体。他迈开大步向冷藏公司的大门走去了。不过数米的距离,就几乎被连绵无尽的浓雾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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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次村庄规划,在宝堂家和前院广厚家之间空出一块三角地,给县城的移动公司建了座发射塔,几年来成了村中一景,吸引着小孩子不断前来攀爬。后来为了安全,移动公司贴着发射塔围了一圈栅栏。宝堂在县一中上学的儿子偶尔听说自己也攀爬过的发射塔对附近人体有危害,周末回来就告诉给他。之前人们并没有觉出有什么异样,听宝堂儿子一说,就头疼的有了,头晕的有了。广厚的儿媳妇正在怀孕,不光呕吐得更厉害了,而且再也睡不着觉。以发射塔为中心,由宝堂家和广厚家及外,整个村子都沉陷在了不安中。人们似乎刚刚发现,发射塔占用了村子的公用土地,可是,问谁谁都不知道土地租用费去了哪里。愤怒的村里人在一天深夜聚在一起,写下了一封罢免书。茓子、簸萁,鲜红的手印,摞满了最后一页纸。
明海领着人去镇上了。
明海领着人去县上了……
明海扛着锄头下地了,然后又去鱼山镇给人弄账。
虽不能说男人虚惊一场,但内心的不安却是有的。从此,村子里海晏河清。盐巴本来就常年在外,国瑞两口子卖布,宝堂、广厚商量商量,合伙拉起了建筑队……田里么,挣一个儿算一个儿,又不用交税。无儿无女的无不被送去了塔镇幸福院,年过六十的每月领到了五十元以上的养老金……村里人活成了仙咧!在那些对手如狼似虎的岁月里,男人心里有根弦,从未松懈。可是,这些对手,怎么就没有了呢?明海,福庆,国瑞,宝堂,都在,对手却明明像是死光了,留给他的,只是时而冒出的一点疑惑。
因为浓雾的遮蔽,鱼山镇巨大的电子交易显示屏上,那些瞬息万变的交易信息一团模糊,男人的疑惑也仍旧没有被解开。男人悻悻地开动了车子,实际上,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车过沙河桥时,他接到了东土楼子韩大哥的电话。
韩大哥近日得了一对鹦鹉,今儿特意在文峰路上的恒泰大酒店排了一桌酒宴,邀请好朋友前来赏鸟。这没啥可惊奇的,韩大哥素爱养鸟。他曾熬过一只鹰,非常听他的话。这只鹰帮他做过很多事,跟他寸步不离。你想想,胳膊上站着一只老鹰的韩大哥在乡人面前是怎样威风凛凛唻!可惜,这只猛鸷的老鹰误食毒老鼠死掉了。甭提韩大哥多伤心,逢人就讲,一天抓一只兔子咧。朋友们于心不忍,要送他一只老鹰,但他坚决不收。他开始饲养别的,鸽子自不必说,其它诸如画眉、百灵、八哥、绣眼、戴胜、红点颏、蓝点颏、黄莺、白腰、金翅、蜡嘴,应有尽有。
到了恒泰大酒店门口,男人一眼看见赵玄玄从自己的车里钻出来。他马上停了车,想都没有想,似乎不怕被赵玄玄发现,就把车开走了。
在远离了恒泰大酒店时,男人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并非躲避赵玄玄,而是在进行与过去的诀别。从这天开始,他已经不再是那些朋友的朋友了。他是属于村里的,属于那些消失的田地和庄稼,那些被填埋的水井,那些被连根刨起的树木,那些永远坍塌的农舍。一想到自己他是在往他的村子里去,他没法儿抑制内心的激动。这激动是恁新鲜,若在以往,他不相信会有。但现在,他分明感到自己身上麻颤颤的,又新鲜又美妙。手机在一次次响起,但他全然不顾,他继续向迷雾里缓慢挺进,不管在前面的道路上,是隐藏着陷阱,还是火坑。他的车像头老牛,他家的老牯牛,慢腾腾的,持续不已地挺进……
失望是必然的,他的村址和大片的土地,已被他人分割围起……最后,他来到了大雾覆盖的大河湾。他面对的可不是沙河西陌生的小河沟,而是一条他从小就非常熟悉的真正的河流。在这条河流里,他曾与小伙伴们一起游泳,摸鱼,免不了遭遇过很多次溺水的危情,但每次都能有惊无险……他是空手捉到过一条足有二斤半重的大鱼咧!大鱼扑楞楞……
冰封的河流里,传来了一个孩子的欢笑……
男人的心,滚烫。他竚望着大河湾,好像正准备迎接从河里砉啷钻出的河神,即便狰狞可怖,他也要热切地迎上去。
在大河湾,男人滞留了很久,回来时天将黑了。半路上,朦胧看见路边有人,本想把车开过去,却又停了下来,好不容易认出来是二毛和勺头大叔。二毛在试图拖动勺头大叔回家,看勺头大叔像一块泥巴,倒在地上不动弹。二毛急得要哭。
男人连忙走下车子,上前问道:“勺头大叔怎么了?”
二毛虽有不情愿,但仍旧懒懒地回答了他:“他是睡了。” 又忍不住抱怨,“谁知他是真睡假睡?这么冷的天,把他扔在野地,还不得冻死?每天就这样出来,裝聾裝啞裝看不見,走累了就往地上随便躺,天天弄得像个土布袋。”
“大叔,勺头大叔。”男人叫了两声,勺头大叔没有反应。
“你叫不醒装睡的人。”二毛道。
“把他抬到我车上去咧。”男人说。
越来越暗的雾气在他和二毛之间不易觉察地涌动。二毛没说话,他就要伸手搬起勺头大叔的身体,不小心碰到了二毛的手。二毛触电一样,猛地直起身来,站开了一步。
勺头大叔的身体很沉,男人没能一下子将他搬起。男人屈膝半蹲,尝试着先把勺头大叔搂到自己怀里。等姿势调整顺了,猛憋了一口气,就将勺头大叔搬离了地面,随后半扶半抱,困难地向车门走去。二毛迟疑一下,才肯过去帮他开车门。她的动作不可能熟练,在车门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将车门打开。男人把勺头大叔放进车里,听二毛含着歉意小声道:“看把车弄脏了。”男人没吭声。把勺头大叔放好,回到驾驶座上,摇下车窗,唤二毛上来。二毛站着不动。他又唤,但二毛自顾向前走去了。他开车跟着,还是想让二毛上来。
“外面冷。”他向车外道。
“我走走。”二毛头也不回一下。“你开车先走吧。我自己走回去。”
“放着车不坐,偏走,何苦咧?”男人道。
“爱走。”二毛边走边道。
男人傍在她的一侧慢慢开了一阵,一时忘情,脱口道:“二毛,你是在怨恨我不?毁了屋的,不止你一个。大家都赶上了……赶上了这个时代,这有多么……”
二毛不说话,在雾气中若隐如现。
“我去看村子了。”男人告诉她,“我还去了大河湾。”
可是没想到二毛忽然向他转过头来,毫无顾忌地道:
“你啥意思?我男人不在家,你就想跟我好唻。哼,好就好,谁怕谁唻!”
男人不作声了,似乎才想起车上躺着的老勺头。
将车开到二毛家楼下,二毛已招呼了别人,其中就有福庆。在大伙儿一起将勺头大叔从车里搬出来时,福庆故意用身子撞了他一下,他就不动了。看着福庆他们把勺头大叔抬进楼道,男人才上了车,默默把车开走。
家里已开了灯,弥漫着刚出屉的馒头香气。金兰听见他进门,忙从厨房出来,一见他浑身是土,就问他怎么回事。他笑而不答,去卧室换了衣服。
金兰蒸了两屉馒头。金兰不说为什么要蒸恁多馒头。新蒸的馒头散发着麦子香味儿,咬进嘴里,像咬了一牙夏天的阳光。不用就菜,新馒头就很好吃咧。吃完馒头的男人,浑身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全国卫星云图上,雾霾不散。
金兰收拾好了厨房,也来看电视。“下场雪就好了。”她道。却听门外一阵喧哗。男人立时紧张起来,因为他听到了赵玄玄的声音,韩大哥的声音,还有很多他耳熟的声音。
“哈,你跑回家来了咧!”随着赵玄玄的一声高叫,一群人涌进了家门。男人一眼就注意到了人群里的两只华羽焕然的大个鹦鹉。它们落在韩大哥的肩头,像人一样,不停地发出嘎嘎大笑。人们还带来了很多东西,有富贵竹、发财树、万年青等绿植,大多叫不出名来,还有饮水机、空气净化器。金佛寺的金士魁抱歉说男人搬家上楼自己没能前来贺喜,今儿补上。大家环顾一眼,都道,这也太简陋了些。东西放下,搬东西的几个小伙子退出门去。有那几盆绿植,屋里顿时生了春意。大鹦鹉人来疯,嘎嘎笑着飞离了韩大哥肩头,在绿植大大小小的叶子之间,兴奋地飞来飞去。
众人纷纷选择位置扑通通坐下,楼板微微颤。
“兄弟要有难事,哥们儿不能坐视不管。”韩大哥坐在沙发上道。
“在酒店门口,我看见你了。”赵玄玄说着,似乎发现天花板上有些异样,扫了一眼,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现。他问男人:“你为啥转头走了?又为啥谁的电话也不接?”
韩大哥摆手止住赵玄玄。“兄弟不想说,就不要勉强。”他道。他看着男人。“我们是哥们儿。团结就是力量。”
“老弟的一味忍让也够喝一壶的咧。”赵玄玄道,“看前几天你们村里闹的那事!你那脸面哪去了?怎么一离村子,就一句硬气话也没有了?”
两只鹦鹉一起飞回韩大哥肩头,韩大哥伸手在它们花花绿绿的身上抚摸了一下。
“乖。”他道。
“我就说嘛,老弟还没有转换身份。”赵玄玄道,“鸟枪换了洋炮唻!你得尽快适应。我对万镇长提议了,过了年,组织全镇行政村的领导来一次上岗培训。”
金士魁吃的笑一声。旁边有人问他笑什么,他道,想起了凤落村,就笑了。赵玄玄得意洋洋。“上楼还没轮上我们,”金士魁道,“我们盼这一天早早来到咧。”
“乖!”一只大鹦鹉道。
“乖乖!”另一只大鹦鹉道。
它们摇头晃脑地嘎嘎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要走出家门,忽然转过头来,清晰地捕捉到了金兰目光中的一丝幽怨。他想了想,轻声道:
“下场雪就好了。”
来到楼下,就是走进浓雾。男人要徒步到镇上去。离镇不远,可以说自己本来就是在镇上,用不着开车。
“喂。”背后传来一声低唤,男人听出来是国瑞。
虽然没有任何必要,男人仍旧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了一步。服丧中的国瑞探身辨别着脚下的道路,走到近前,二话没说,把一个纸包塞到他的怀里。
男人心头一颤,脑袋止不住发起晕来。
男人记得自己封了九百块钱的礼金咧,这在乡间应该是份大礼了。可是,国瑞给退回来了……而且一句话也不解释,在他眼前倏然一晃,他就再看不见了,眼里只剩下无声暗涌、连绵不绝的浓雾。
雾真大,已是早上了,还像是在夜里,有好几个人与他擦身而过,而一无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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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九张百元大钞,都被男人一张张抛到了浓雾中去……男人在镇政府大门口遇到了麻烦,过去熟悉的看门大叔才换上两名陌生的黑脸保安。男人报上名来,两名忠于职守的保安不相信,继续盘查,直到来了一名政府干部,才算罢休。可是万镇长又不在,说是在县城开会,让他等。等待万镇长期间,男人独自在镇政府大楼里走动,不禁想起当年自己跟随老地丁创办集体企业期间的那些事。他常来镇上办事,骑的是一辆飞凌牌的自行车。镇上的这些人脉,都是老地丁帮他介绍的。那是他今生中经历过的最混乱的年代,每个部门的人都颐指气使,還有的明目张胆吃拿卡要,他与老地丁疲于周旋。后来,才渐渐好了……一看手机,已近十一点,还不见万镇长回来,就又给万镇长打电话。万镇长回道,又通知下午开个临时会,如果非要当面讲,可到他家去。现在上上下下狠刹吃喝风,有“八项规定”,干部开完会一般能回家的就回家。
万镇长的家男人去过,是在老农委大院。不想去光善小区取车,就在镇政府门口打的。到了万镇长家里,万镇长已给他准备好了简便的午饭。他开门见山,从怀里掏出自己昨晚写好的请辞信。几年前,村里人联名上书镇政府罢免男人而不得,今儿个,男人就要自己罢免自己了咧!万镇长把请辞信拿在手里,只瞄了两眼,脸就拉下来,随手把请辞信往地板上一丢,气得发抖,嚷一句:
“幼稚!”
“我经过了深思熟虑……”男人欲辩。
“任何人都不需要深思熟虑!”万镇长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随口打断他,“上边儿安排你做的事,千年万年不说停下,你只管老老实实做下去就是。”
“请辞信上说清楚了,”男人道,“前两次换届我就该下来。在各个方面,明海都比我强。况且,我是个有污点的人。我的行为,直接导致了老地丁大叔的死亡。想起前辈对我的好,我不能不愧疚至今。”
万镇长别着脸不看他。等他转过脸来,男人便猛一惊。在他的印象中,万镇长沉稳老练,是一个威风藏而不露的平易长者,但的确没有让他想到过年纪。过去他从没意识到,万镇长竟会是一个真正的小老头。跟他刚进门时见到的神采奕奕的万镇长迥然不同,万镇长一脸的憔悴,染过的头发,露着花白的发根,面孔消瘦,从两颊一直到脖子,都是松弛起皱的皮肤,上面隐现着几块褐色的老人斑。
“用不长时间,我就到点儿了。”万镇长神情黯淡地沉吟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个收场,说坏不坏,说好也没好到哪里去。年纪大了,失去了高升的机会,不能跟别人比。”
男人一时无语。
“你不能出事。”说着,万镇长两眼突然盯住了他,“我不想看到任何意外。”
“可是……”男人为难起来。他支吾着,终于说出口:
“没人怕我咧!”
万镇长遂把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点点头,吁口气道:“你能想到这个‘怕’字,就证明我没有看走眼。你是最合适的。”他兴奋了起来,猛地站起身。“来,干娘的会议!我有一瓶存了五年半的国窖酒。今天我破规矩,跟你喝一杯!我去拿酒。”
望着万镇长走向酒柜的背影,男人心中充满了沮丧。他像在挣扎一样,再次发出声息。“明海……”他道。突然间,他的心又坚定了。他道:
“村子是老地丁的,村子是明海的!”
万镇长收了脚步。他走回来。“你以为明海会答应唻?”万镇长缓声问男人。男人想到明海对自己的排斥,就答不出来。万镇长重新坐下,并拉住了他的手。“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万镇长语气诚恳地说道,“你坐下。几年前,就是你们村那次为发射塔闹事,我在移动公司老周家里,见到过明海。”
不过一听到发射塔,男人就意识到了不寻常,神色立时有些紧张。移动公司的周经理也是男人认识的人,曾在塔镇当过一段时间的工商所长,后来调到了县里,其实也先是老地丁的熟人。
“当时我去老周家串门,”万镇长接着道,“老周显然已经跟他谈过了。至于谈的什么,你猜也能猜得出来。老周送他下楼,在门口碰到我……真的,我永远忘不了他看到我时的那个表情。一双眼睛里,全是黑的……全世界的黑气,一团团都跑到那双眼里,已经说不清那是什么……绝望,失望,惊异,迷茫,怀疑,羞愧,哀伤。这原是条硬汉子,可我亲眼看到,这个汉子就要站不住了。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向我和老周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一声不响地下楼去了。”
万镇长停下来,兀自摇头。
“我和老周心里也都不是滋味,回到屋里,坐了好一阵子,都不想说话。后来,老周告诉我,明海求他,是要……老周不想糊弄他,直接向他说明,自己离开了塔镇就不想再去干涉塔镇,因为塔镇已有了自己的安排,这还不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怕给人添乱。哦,当时,我就在老周跟前,他要张口说情,我会怎么回答?”
男人凝神听着。
“相比明海,我更熟悉你,也更信任你。”万镇长说着,向男人靠近了一些,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在了一起。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小了。“你能接老地丁,是你先有了老地丁打通的人脉。镇上因此知你,比知明海更多,也便用你顺手。不过,如果让明海接了他爹,坏了就坏,好也就好了,只要不想下台,就会得到支持。除非……好比你,除非还有比我知你更多的。你也用不着比明海强,你能接老地丁,就一定会强,懂咧?农村基层情况复杂,就在这里……”忽听一声呜咽,再看男人,深深地埋着头,似乎在打战。
男人抬起头来,没有看万镇长,半晌都没说话。万镇长也没打搅他,等他似乎平复了,刚要说“吃饭”,他就站起身。看他的样子,是要告辞了。万镇长不由想到,他会不会像明海一样,对自己鞠个躬,然后永远地走掉?
没有。他没有向万镇长鞠躬,而是一语不发,走到了门口,而万镇长也没叫他,任他自顾开门下了楼。
男人昏昏沉沉的,他要马上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在那里痛痛快快流一场泪。当时老地丁已去世十年,不到走投无路,明海怎么会求到那姓周的头上咧?一想到这个,泪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像万尾小鱼在死命往外拱。
明海,你是受了委屈了咧!
室外浓雾翻腾,看似面前一无所有,却又应有尽有。离开老农委宿舍大院,就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大街小巷。男人不停走着,似乎整个世界都找不到那样一个没人的地方。他想不起真武小区的空房子,实在是因为从没在那里住过。最后,他打了的士,不过是刚过塔镇,就要下车。
少了县城里的极度喧嚣,男人觉得好受多了。浓雾里参杂了一丝田野的气息,虽然依旧令人憋闷,到底减轻了些。
男人开始往光善小区走,耳听一阵鼓乐声从背后的路口传来,就悄悄等在路边。原来胡家洼村的花灯队正在进行演练。
于是,灰蒙蒙的浓雾里,不光有了热闹的鼓乐声,还依稀透出了花红柳绿的色彩。
男人不禁想到,这样一支欢庆的队伍,莫不是要往天堂去咧?他们越过男人,继续向前行进。看那雾霾密布的景象,又若是他们在走另一条相反的路。
谁知道呢?
但是,男人已在冥冥中看到了,自己在一个春天的朗日,带领村里所有思乡的老人离了这地,去往了大河湾。在村子唯一的土地上,男人将为老人们另建新屋……恁好的天儿,下雪花儿,恁好的孩子,没有脚巴丫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