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末日黄花
格尼
1
4
1
晚上,吴老板因儿子发烧提前回家,嘱咐我把账记好,嘱咐颜小菊夜里锁好门。
十点,沈月月来宵夜。沈月月经常来店里吃饭,有时一个人,有时和别人。一个人时,她常拿着搪瓷缸直接到厨房,盛好米饭,看有什么准备要下锅的菜,就让带一份出来盖在饭上,然后到吧台给钱。她每次进厨房,江师傅都紧张得一身是汗。
沈月月不来吃饭,我们也天天见面。两家门挨门,共用一堵墙,我们这边摆桌子,按摩店摆了一张长方形的老旧藤椅,她经常和她的姐妹们斜歪在上面,耷拉着雪白的大腿,腿上无论冬夏都穿一层丝袜,吃饭,梳那头黑长发,化妆,剪指甲,无聊了还躺着睡觉。沈月月看起来30多岁,没问过,我们基本不说话。说什么呢?吴老板有次问她生意好不好,她回答干脆,说现在啥生意都不好做,吴老板反倒一脸尴尬,像是问错了。所以,她单独来还是带客人来,我们只有点菜上菜结账之类的简短交流。不仅沈月月,花巷许多按摩店的女人都经常来餐馆吃饭,三五成群,抽烟,喝酒,口无遮拦,我和胖红红开始还背地里议论,对这行业表示难以接受,后来司空见惯,就像一块泡泡糖嚼到没滋味,吐掉了事。颜小菊就不行了。沈月月总穿低胸衣裳,尤其我们站着服务,一目了然,胸罩颜色,胸脯形状,偶尔她一俯身,甚至还看到她紫红色的乳头。颜小菊凡遇这类客人,手里急忙抓其他活计,红着脸偷瞟。哪怕沈月月没来吃饭,在藤椅上探头看她,她都羞得往屋里跑。
沈月月这次和男人来吃饭,两人要几个凉菜,喝过半件啤酒,都有了酒意,男人眼睛和手脚不老实了,就结账摇晃着往外走。到门口拐弯处,男人的手从沈月月腰间滑到屁股,然后手腕一转,只听沈月月不大不小叫了一声。看样子,过不多久,我们包厢对面就会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颜小菊说的猫叫。
我们要打烊了,胖红红和颜小菊正收拾沈月月用过的碗盘,她俩都看到这一幕,颜小菊手里的汤勺落在地上,不锈钢的,没碎。我以为胖红红又要对颜小菊的大红脸训斥一番,却见胖红红拉着颜小菊到门口,说:“看到没得?进去了。”
“你晓得他们进去干啥不?”
颜小菊摇头。
“你晓得她是干啥工作的不?”
“那,拔火罐。”颜小菊指着霓虹闪烁的招牌说。
“嘁。告诉你吧,他们进去睡荤瞌睡,女的陪男的,男的给钱,只要这地方没人……”胖红红指着空空的藤椅,“她们就都在里面伺候男人……还有这街上,到处都是,这边,那边,还有那边。晚上你听不见吗?”
“啥?”颜小菊颤声问。胖红红把颜小菊带到包厢。
“他们就在那窗子里。嘿,你不晓得,江师傅肯定晓得。”
我把账记好,她俩还在里面嘀咕,我喊她们快收拾,明天要早起,订了两大桌生日宴。她们出来从我身边经过,我听到颜小菊急促的呼吸,她的耳朵在灯光下,红得像两只燃烧的小桔灯。
第二天一早,我和胖红红是笑着进门的。我们笑得直不起腰,走路都费劲了。我们是笑江师傅。这些天王小米都在琢磨,怎样帮江师傅普及性知识。王小米想了很久,下了些黄色片子在手机里,下午忙完,把江师傅拉进包间偷看。待江师傅晓得王小米给他看的是什么,一开始还奋力拒绝,王小米把他按在椅子上,他就盯着手机不转眼了。然后,江师傅一边责备王小米,一边死定定地盯着手机,满脸通红,汗水直流。到后来,江师傅看得走不了路了。
这样的事,足够我们笑好一阵子了。
我们嘻嘻哈哈进门,见到颜小菊,胖红红就不笑了。胖红红盯着颜小菊看。这个早上,颜小菊的确有些不一样,面色潮红,目光迷离,神态娇羞,尤其是她的嘴唇,比以往丰满了些,微微嘟起,像一朵含苞的玫瑰,经过夜晚的滋润,正在开启绽放的门。她还没梳头,辫子散开,蓬勃在背后。她穿着一套花棉绸衫裤,正把被子枕头啊往储藏柜里塞,来回走动,分不清是衣裳动还是里面在动。她没戴胸罩。看得出来,她胸不大,却很结实。
我们来到包厢,往桌上摆餐具,叠方巾。胖红红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他俩昨晚肯定把那事做了。”
“茜茜姐,红红姐,你们这么早?”颜小菊走过来。
“告诉你了,今天有生日宴。”
“呀,我们忘了!”她把胸脯往前一挺,冒出两个尖尖的凸起。
“你们是忘了?还是互相抱着舍不得丢手?昨晚……昨晚……嗯哼……”
“红红姐……”
“你一天嘴巴倒是甜,姐,姐的叫,又不给姐说实话。”胖红红撇撇嘴,“看你那副狐媚相,还偏说是黄花闺女。”
“红红姐,你又不相信人。”
“你倒是给我个理由。”胖红红说着一只手去撩颜小菊的胳肢窝,颜小菊身子猛缩,咯咯笑起来。
“我怕痒。”包间响起颜小菊一连串美妙的笑声。
“怕痒就是黄花闺女吗?嗯?我倒要看看。”胖红红又去搔,颜小菊往墙角躲。
江师傅被笑声吸引,探进头来,一脸憨笑,眼里满是艳羡。好像他也想做一回胖红红。
“江师傅,你不下手,我要下手了啊!”胖红红哈哈笑着。
“嘿,江师傅,男女授受不亲,人家还穿着睡衣呢。”我说。
“你们,你们啊!”江师傅摇着头,恋恋不舍关上了门。
“红红……姐……不要……”颜小菊头顶着墙角,笑得像要断气。
“我今天就让你尝尝。”只见胖红红边说边用她那两只宽阔的大手从背后伸向颜小菊胸部,胡乱地来回抓揉,“尝尝,尝尝吧。”闹疯了的胖红红干了这坏事就跳到我身边,恶作剧地朝我眨眼。
颜小菊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真的断了气。她原本弓着腰,此时跌坐在地,埋着头,大口喘气。她后颈和耳际裸露的皮肤已变得火红,像是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啊,天哪!”她仰起头,捂上脸。“啊!天哪!”
不知她怎么了,悲伤?羞愤?要哭?还是别的什么。胖红红朝我讪讪地吐舌头,我瞪她一眼。
“啊,天哪,哈。”她像是笑了。
待她转过身,我们发现,她捂着脸的双手下弯月亮似的嘴唇,还有一排细密的牙齿。她真是在笑,她捂着脸爬起来,到门边的椅子上抓起衣裳,她用衣裳捂着脸,开门跑出去,打开另一个包间的门,她关在里面这样笑着叫着,出来时,她换好了衣服,在门口瞥见胖红红,又跳着笑叫了一声:“啊,哈。”
1
5
1
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天气骤然变热,街上没人穿长衣裤,一个也没有;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颜小菊脸上的皮肤开始脱皮,先是一点点,后来只要看到哪起了一点皮,顺沿着轻轻一扯,就掀掉一大块,那感觉好像在剥煮后没有激冷水的鸡蛋,一点点抠,不晓得哪地方就抠下一大块。每当抠下一大块,胖红红就很过瘾。“安逸,安逸。”我们都认为她是成天脸红把皮肤烧破的;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颜小菊露出了半截白笋似的胳膊腿。并且,她像羽翼逐渐丰满的燕子,敢于出窝了。下午空闲时间不再捧着个笸箩干活,她能够脱离江师傅,独自到街上去。她就在花巷百米之遥走动,一点点试探着抬起那只小巧的头颅,打量这片天空。有时,晚上她也会出去转上一圈。若遇到某个男人打量她,她会受惊似的撒腿跑回来,红着脸一阵喘息。
就这样,她大概发现了花巷的秘密。这么转着,她的头就越抬越高,坐在“菊花台”时,脊背挺直,眼神很多时候带着骄傲和不屑,干活的速度也慢下来,常常翘起两根小指,哪地方稍微弄疼了,要细心呵护一番;哪天生意忙些,她要捶打着两条腿,轻声呻唤,步子也变得细碎缓慢,好像整个身子都娇贵起来。
“狗日的,这两个狗日的。”
客人走完,吃午饭时吴老板冲江师傅和颜小菊嚷着:“你们硬是没听我的话,好像我在害你们,看来你们是存心到我这怀个娃儿回去。我晓得,你们这种人很有一套,到时穿件大衣裳把肚皮一遮,就说长胖了,等到快生了,撤腿走人,钱也赚了,娃儿也养了。告诉你,错了,莫以为我离不得你们,现在这生意,我随便换个厨子照样做起走。说个良心话,我正儿八经为你们好。”
“哪个?”
“你莫以为那样看着我,我就相信你。就你那双眼睛才最会骗人。还装,你老婆是怀起了,我看得出来。”
“咋可能!”江师傅激动地站起来,“绝对不可能。”
我们都没想到,颜小菊拽江师傅坐下,然后,转向吴老板说:“我们还没结婚,我们没有上床,我们很干净,我是黄花闺女。”颜小菊说这话时,一脸沉着,声音干脆,还骄傲地扬了扬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头顶的硕大吊扇嗡嗡闹着。不知过了多久,吴老板笑起来,我们早就憋不住,全放肆地喷笑,江师傅无奈地摇晃着头,也憨憨地笑。只有颜小菊,一脸正色,身姿笔直,若无其事地往嘴里扒饭。
“那就好。黄花闺女,你是生病了吗?看你走那两步路,像个殃鸡,还没得好热嘛,你们前堂三个人,还跑不赢?”吴老板说。
颜小菊却说了更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她说:“步子迈大了,抻坏……抻坏……”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皮思忖片刻,“抻坏身子,我咋结婚哩?”
还不及我们发笑,她又说:“你们不相信我,天天笑我,是因为你们都破了。”
我和胖红红就像两个被鱼叉突然袭击的鱼,一时间,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吴老板和王小米讪然一笑,都不说话了,却能感受到,他们各自深入探索着那个字:破。
之后,颜小菊像没事似的照例跟我们说话,空闲时叫我们到“菊花台”坐。“茜茜姐,红红姐,过来坐吧。”她坐在那里,昂着头点兵点将的样子,像是她的主动对我们来说是种恩赐,“菊花台”成了她的专座。这种情况,我们当然不过去,我和胖红红有时假装没听见,等过上很久,再笑闹着一屁股凑去,有时把桌子撞歪了,颜小菊就赶紧扶正。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故意撞歪的。
接下来,我们都没想到,颜小菊得罪了沈月月。
那天早上吴老板批发了一蛇皮口袋大蒜,夏天吃凉菜的人多,大蒜就用得多,以前颜小菊没来,吴老板经常买剥好的蒜。现在全靠我们来剥。天热,凉菜生意好,下午打一会盹,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坐在外面剥蒜摘葱和芫荽。我们干着活,听胖红红讲她和王小米的事。我知道胖红红一是嘴闲不住,二是故意用那些赤裸的语言刺激颜小菊,颜小菊也听得起劲,时不时羞涩一笑,却不是往日那般纯真模样,分明听懂的地方,倒要故作惊讶一番。比如,胖红红说:“我家小米就这点不好,做那事也要听歌。”我大笑,颜小菊的脸原本红了一下,但马上惊讶地问:“啥事?”
大概其他姐妹们都不在,沈月月走过来之前,在藤椅上已经伸够了懒腰,然后无聊地在柳树下来回走,高跟鞋一崴一崴的,就走到我们这来了。
“你们聊得热闹哦?”沈月月一屁股坐在颜小菊旁边,懒散地伸展着四肢,她又打了个哈欠。一股浓浓的脂粉味弥漫开来。
“嗯。”我笑笑。
胖红红朝沈月月点点头。
我们忽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见颜小菊站了起来,有点猛,身子随之朝后一仰,好像被无形的气浪扑倒。她打了个喷嚏,呼吸也变得混乱。她想离开那个地方,迈出一条腿,大概觉得该走的不是她,就回身坐正,卯足劲似的,挺直脊背。她的手在抖,蒜掉了,捡起来,反复捡。
“喔,我擦了风油精,蚊子多,咬得到处是包。”沈月月说着隔一层丝袜抓挠她的腿。
“就是,好多蚊子。”我说。
“你们皮子嫩,我这蛇皮,它咬不动。”胖红红笑着说。
我们就蚊子展开了话题,否则多尴尬。根本没想到颜小菊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你……坐那边。”颜小菊指着那张黄色台布的桌子,颤声说:“那离你的店近,这挤。”颜小菊满头是汗。
如果平时沈月月没听到我们这边的谈话,也就罢了,只以为颜小菊闻不惯风油精味,偏偏听到了,平常也听到一些,那沈月月当然清楚颜小菊这行为引申的含义。沈月月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不紧不慢地抽。
“我要想坐那,我还坐这干啥子?”
“你不能坐这。”颜小菊的声音仍旧发颤。
“为啥子耶?”沈月月乜斜着眼睛。
“不为啥。”
我们从没见过沈月月笑,即使和男人打情骂俏,她也是板着脸,此时沈月月抽动着嘴角笑了。
“我听到了,你是黄花闺女对不?你去这街上问问,有一个人相信,我爬回去。”
“我本来就是黄花闺女。”
“她是,她是。”胖红红对沈月月眨眼。
沈月月把烟灰掸在一瓣蒜皮上,整理了一下胸罩带子,颜小菊嫌恶地把脸扭向一边。
“我们店以前来了个女子。”沈月月慢悠悠地说:“她说她是处女,要了很高的价,我把人带来,完事人家不干了,叫退钱。人家说假的,那是经血。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子有病,月经不断。还有一个,做过修补手术,也是假的。假的怎么能当真的用呢。这年头,黄花闺女早绝种了,谁知道都让谁祸害了。”沈月月用下巴指向颜小菊,“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我没有,我是真的。这个怎么会有假的?”
我知道颜小菊和沈月月对抗,肯定要吃亏。
“菊,别说这个了啊。”我说。
“就是,说点别的。颜。”胖红红说。
“我是真的。”颜小菊要哭了。
“你是真是假,用得着天天强调吗?你自己晓得就完了,哪个黄花闺女天天涎着脸把黄花闺女挂嘴巴上?要不你挂个牌牌吧,写上:黄花闺女。”
“你们不信我,我……”
“你当你的黄花闺女,要我们信你干嘛?”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沈月月瞪了颜小菊一眼。
“我信,我们都信了,要怎么着?你不就多一层肉皮吗?那肉也就到我店里才值钱,还得遇上日怪的人。”
“你……不要脸!”颜小菊咬着嘴唇,鼻翼翕动,眼圈泛红。
“是吗?我不要脸?告诉你,我看见了,你和厨子在包厢里干什么。我都看见了,你们没有窗帘不知道吗?”沈月月轻盈地吸着烟。
“我们……”
“就那晚,我带人到你们店宵夜。”沈月月转向我们,“我看见那厨子把她抵在墙角,还把她两只手按在墙上,她像小猫儿样听话。”沈月月又转向颜小菊,“你不用紧张,我们这职业有讲究,忌讳看到这些,我把窗帘拉上了。不像那小厨子,动不动趴窗户上偷看,我们每个姐妹都给我反应过这事,他是不要脸呢!还有,分明什么事都做了,还黄花闺女,更不要脸呢!”沈月月得意地撇撇嘴。
胖红红用脚踢我的脚,意思是怎么会这样,或者竟然是这样,以及真的是这样。我说过,我是个爱笑的人,笑点很低,我早就控制不住要笑了。可是我有些难过,也不知究竟难过什么。胖红红开始笑,笑一下,搡我一下,我搡她一下,她一下,我一下,我们笑得浑身乱颤。
“五秒钟,你们知道的。”颜小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和胖红红,我们就笑得更厉害。我们在颤抖,桌子在颤抖,桌上的蒜皮也在颤抖。沈月月不笑,沈月月在抽烟。沈月月还用一双眼皮略肿的眼睛审视着颜小菊。就像在鉴别一块玉的真伪。
颜小菊站起来了。
当时已近黄昏,街道两旁的路灯还没亮,我只觉一阵风从身边吹过,白色的蒜皮纷纷飘扬。我以为起风了,哪知是颜小菊跳到桌上去了。更准确点,是飞,张开两只纤细的胳膊,飞蛾一般冲到我们头顶。
“我是,我是,我是黄花闺女——”颜小菊发出尖利的叫声。“我要撒谎,遭雷劈!”她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仰起头,两手不停抹着眼睛。
我们傻眼了。
只一会儿功夫,餐馆外聚了许多人,你一句我一句,以为是拖欠工资闹纠纷,我们都着急了。吴老板那么好的人,怎能受这冤枉。再说,颜小菊这样站着哭,人们不仅看她,还看我们,我们对这店感情很深,怀疑吴老板,好比怀疑我们。
“你们不要乱说,她在发誓,她是黄花闺女,没听见吗?”胖红红气呼呼地对周围的人说。
人群一片哗然。接着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有人吹起了口哨。
这时,江师傅和王小米从厨房跑出来,吴老板恰好也来了,他们都神色慌张地问我和胖红红咋回事。沈月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家店门口。
胖红红嘴快,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吴老板让江师傅赶紧把颜小菊弄下来,生意场所,像个什么样子。
江师傅摆摆手:“我说了的,她性子烈,叫你们莫逗她,你们总是不听,要等她闹过。”他在桌子旁走来走去,抬头看一眼颜小菊,马上又低下,无奈地摇着头。
“快下来,这是做生意的地方……”吴老板话没说完,被颜小菊打断。
“我不下来,你们都不相信我。”
“信,哪个敢不信,老子收拾他狗日的。”硬的不行,吴老板来软的。
“我晓得,你们不相信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们喊我吃避孕药,哪个要吃那肮脏的药,那是……”颜小菊一双泪眼搜寻着,到按摩店方向,忽然伸手一指,“她那种人吃的!”
谁都看到沈月月站在那,依着墙,一条腿支撑,另一条腿悠闲地弯曲着,霓虹灯在她身上闪烁。沈月月没紧张,吴老板急了。
吴老板给我们说过,沈月月那人水深,公安部门每次扫黄,她都安然度过,按摩店,就按摩嘛,凭什么抓?生意场上,这样的人不要招惹。吴老板还告诉我们,不要对人家有看法,不要盯着人家看,也不要背后讲究人家,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各做各。
“你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吴老板大骂,“不想干了是不?马上给老子收拾行李。你黄花闺女,哪个管你这些屁事,爱啥啥,跟别个有毛的关系?”
吴老板这番话压住了颜小菊,却没压住沈月月。沈月月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江师傅身边,停了下来。江师傅陡然一惊。我们从没见江师傅如此慌乱,那双原本死定定的眼睛忽然眨个不停,呼吸变得急促,像一头羞愤的牛。
“难道?难道?难道是你有毛病?”沈月月挑起眼皮瞟着江师傅。
江师傅戴着纸做的一次性厨师帽,汗水浸透了贴着脑门那部分,他捋下帽子,双臂裹住颜小菊的腿,一把将她扛在肩上,任凭颜小菊双手扑打他的背,喊着不下来,不下来。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颜小菊扛进了厨房。
“好了,好了,大伙散了啊,做生意了。”吴老板又对沈月月说,“乡底下来的小女子,没见过世面,不懂事。”
沈月月不置可否。
1
6
1
整个晚上,吴老板没说一句话,核对营业额后就走了。不知吴老板在想些什么,甚至对一直窝在厨房角落哭泣的颜小菊,也没去过问。吴老板走时,江师傅追到门口对吴老板说了一番话。大致是颜小菊原本脾气很好,17岁时摔过一跤,碰了脑袋,脾气秉性变成这样的。“不过,我家小菊不傻,千万别把她当傻子,她就是犟,受不得冤枉,她懂事得很。”吴老板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几天,吴老板仍然没怎么说话,脸一直板着。
不知是哭过一夜,还是担心工作问题,颜小菊成熟许多,言行举止像个稳重,谦和,贤惠的小媳妇,声音也变得低沉缓慢,不疾不徐。胖红红认为颜小菊嗓子是哭哑的,但纳闷怎么会一天天哑下去,恢复不了了。我恍惚觉得,她从到来那天开始一直在梦中,现在才真正睁开眼睛,才清醒,才看清楚这城市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才终于从空中降落,跌入现实,来到我们的世界。
直到快周末,吴老板才露出笑容,我们以为找到了新厨师。江师傅也这样想,默默搓着手,表示人来了,他们就走。大家都很沮丧,王小米嘴里直嘟哝,说哪个也比不得江师傅呢。
“走?往哪走?我可没撵你们,那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不了解情况,那人不好惹。”
颜小菊两手绞在一起,轻声说:“吴老板,给你添麻烦了,我以后好好干活。”
“干活,先干活,事呢下午商量。”吴老板说完,骑上摩托又走了。
忙完中午,吃饭时,吴老板还是没提,只说:“先吃,吃了说。”
桌上的气氛显得沉闷,王小米最先吃完,到外面抽烟,然后是胖红红和我,江师傅和颜小菊基本没怎么吃,这是自他俩到店以来,我们吃的唯一一顿没有笑声的午餐。等我们收拾了碗盘,擦净桌子,吴老板叫王小米把卷帘门拉下来。
“好了,都坐下吧,我先说说。我是个重感情的人,舍不得你们每个人,你们也对得起我,死心塌地给我干活,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是个生意人,当然要考虑利弊,发生那种事,我原本想好了,哪怕生意不做,也不用你俩了。可就在今天早上,我又改了主意,哪个店也不愿意总换厨师。想想,归根结底就是男女间那点破事,它不算个事嘛!现在,我先问个问题,你们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你们到底住一起没?”
“真没有。”江师傅一眼不眨盯着吴老板说,“我发誓。”
我惯性以为颜小菊又会激动,却见她慢慢站起身,朝我们一一哈腰,脸上带着充满感激的微笑。“是我们没见世面,让大家见笑了。”
“我们没笑话你,我们就是爱笑。”胖红红说。
“是的,我们笑点低。”我说。
“说不是个事吧,你们孤男寡女,长期下去还真是个事。”吴老板接着说,“这样,店里条件确实不行,环境也不行,现在生意做红火了,我早想在外面租个员工宿舍。既然你们非常重视,干脆在城里先小小地举行一次婚礼,反正你们结婚证早就领了,你们呢,也就把该办的事办了。至于新房,我看好了,不远,背后绢纺厂的职工宿舍楼,有一家转租,马上就可搬进去,我出钱,你们以后就住那,稍微装扮下,花不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将来还可以带回家,回家后想怎么操办一点不冲突。”
江师傅和颜小菊都在沉默。
“当然,我是为你们好,也为我好,一切取决于你们。我只是担心。”吴老板指指身边那堵墙,悄声说:“那女人不好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就直说,我听说她给别人介绍一个黄花闺女能赚很多钱,这个数。”吴老板伸出一根指头。
“一千?”胖红红说。
吴老板摇摇那根手指。
“一万?”王小米说。
“嗯,一万。有时比这还多,三万五万,说不清楚。狗日的。”吴老板说。
“啊?”我们齐声惊叹。
“小女子也赚钱,我听说有给十万的,也有白白给祸害了的。狗日的有手段,防不胜防,我真为你们担心。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在这干了,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不过呢,你们只要在我店里,她绝对不会怎样,她倒是个讲义气的人。”
“告她。”江师傅说。
“你哥子,天真,她们都成精了。”
“颜,你还想啥子,天下哪去找这么好的老板?”
“菊,这主意很好,我们也算参加你们婚礼了。”
颜小菊镇静地注视着桌面的某个地方,用那变得低沉的嗓音说:“都是我不好,惹下事,还让大家费心。我愿意,江水你呢?”颜小菊转向江师傅,面孔浮上一层淡淡的羞涩。
江师傅就慢慢咧开嘴,嘿,嘿,笑了。
“真是太感谢了!”江师傅对吴老板说。
气氛又活跃了。胖红红喊着有人要当新娘子喽,迫不及待去翻日历。江师傅在一边憨笑。吴老板让我带颜小菊到隔壁给沈月月道个歉,最好马上就去。我打开卷帘门,见沈月月在藤椅上打瞌睡,就朝颜小菊招手。吴老板不放心,还是跟着一起来到隔壁,打着哈哈,替颜小菊道了歉。沈月月表示没当回事,大家还是好邻居,仍会照顾生意的。场面上的话一过,吴老板就叫我们回来。颜小菊还在朝按摩店里张望,好奇又不敢深看,脖颈伸长,眼神却躲闪着。我揽着她往回走,又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我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通过脊背击打着我的手掌。
“菊,不怕,没事。”我附在她耳边悄悄说。
她朝我微笑,要解释什么,吴老板又叫我们。她要说什么呢,我想。
“我还有个想法。”吴老板说,“既然小小的举行,这生意还是耽误不得,我不可能拿一天时间把门关了。就晚上,提前两小时收生意,在店里做一桌好菜,热热闹闹吃顿饭,你们就过去洞房。”
“是这个理。”颜小菊说。
“这一天不白干,床上用品我包了,当是送的。但是,一千块以内哈,以内。”
“床上?”
“哎呀,就是你那一套大红铺盖。”胖红红大笑,又撒起娇来,“不干,不干,我也要结婚。”
“狗日的。”
江师傅和颜小菊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连声道谢。
直到这时王小米才哼起歌: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唱到这,王小米猛跳到高音部分,假装撕心裂肺唱起来。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王小米那副样子好像歌曲在喉咙里憋了很久,才得以释放。我们自然联想到那晚颜小菊站在桌子上的事,大概那晚他就想唱了。大家都笑。但是,就那么短促的一两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