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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粉碎 - 许春樵(四)

名作欣赏


作者简介

许春樵,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下一站不下》,中短篇小说集《谜语》(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一网无鱼》、《城里的月光》、《生活不可告人》,散文集《重归书斋》、《麦田里的春天》,“许春樵男人系列四部曲”等十余种500多万字。

作品曾获“安徽文学奖”(政府奖)、“上海文学奖”、“全国公安文学奖”、香港“陈伟南文学奖”、“《当代》小说拉力赛冠军”、“《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入围“2003年中国长篇小说专家排行榜(提名)”、“《当代》长篇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知识分子》、《麦子熟了》分别入围“2011中国小说排行榜”、“2016中国小说排行榜”,“郁达夫小说奖”(提名)。

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分别被安徽人民广播电台、深圳广播电视台、哈尔滨广播电视台、西安综艺广播电台录制成“长篇小说连播”。有5部中长篇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戏剧,其中完成拍摄和排练《不许抢劫》、《男人立正》等三部。

小说创作被《小说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报》、《文学报》、《作品与争鸣》以及多家大学学报评论和研究,研究论文四十多篇,三十多万字,包括硕士论文两篇。

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书摘》、《作品与争鸣》等数十家选刊和报刊转载连载,收入数十种年度选本及各种作品选,部分作品译俄文、英文等。


月光粉碎

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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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春天如约而至,庐阳城乡的空气里流淌着柔软的春风和川流不息的微信,微信公众号不断更新的图片里,疯狂扩张的城市已吞没了郊区庐东镇,竹笋一样的高楼一天天向着窑厂逼近,一切都在改变,只有窑厂没有任何变化,八年过去了,抗日战争都结束了,但2009年4月28日晚上的粉碎的月光却一直没有在姚成田的噩梦中结束。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岁了,个子越来越矮,头发加速脱落,对服装和时尚的麻木不仁,让人家感觉到姚成田就像一块窑里烧坏了的次品砖瓦或是一件古代的出土文物,他拒绝潮流也被潮流拒绝,手机是按键式老式诺基亚的,不能照相,不能上网,当然也就不能开微信。他没有老婆,没有房子,2017年大江南北小汽车泛滥成灾,姚成田也没有车子,一辆骑了五年的摩托车经常漏油熄火,窑厂虽说还在冒烟,但效益已经大不如从前。现在的窑口普遍改用温控电窑,砖瓦坯料由机器一次性轧制成型,而姚成田的三孔土窑依然靠柴草烧窑、人工掼砖坯。在技术革命突飞猛进的2017年春天,姚成田和他的窑厂就像一个没牙的八十岁老太太拄着拐杖混迹在时装模特队伍中固执地赖在T型台上走秀。

姚成田大多数时间坐在门前晒太阳,目光僵化地看着涣散的窑烟在高远的天空里幻灭,他手里捧一个茶垢很厚的玻璃茶杯,拼命喝水,香烟没有熏黑他四十岁的牙齿,但他的内心已被熏得一片黑暗。在姚成田漫长的失神与枯坐中,香烟经常从指缝间掉下来,他浑然不觉,那天上午胡文娟送开水过来,她看到了姚成田裤脚在冒烟,胡文娟扔下水瓶,慌忙冲过去拍打着姚成田的裤腿,裤腿上烟火灭了,开水瓶也摔碎了。胡文娟看着被香烟烧坏了的裤腿,问:“没烧着腿吧?”姚成田缓慢移开目光,看着残缺了一角的裤子,指着不远处开水瓶残骸:“开水瓶碎了。”胡文娟不再说话,她望着神情麻木而迟钝的姚成田,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琳要去镇上,问胡文娟新买开水瓶外壳选塑料的还是不锈钢的,正在一口大铁锅里翻炒着土豆的胡文娟放下锅铲,她站在酱油味和盐味很重的烟雾中,说随便买什么外壳的,她语气有些迫切地对罗琳说:“我正要跟你说件事呢!”

胡文娟告诉罗琳,从明天起她就要离开窑厂了,窑厂没救了,姚成田也不是做大老板的料,他对自己有恩,可自己在窑厂烧了八年饭,两清了。“真的,他先前帮过我,可我现在帮不了他。”

罗琳开门见山:“你现在不走,就是帮他。他有病,在他有病的时候走,这就叫落井下石,对老姚来说等于雪上加霜。”不知从哪一天起,罗琳和胡文娟都不知不觉地叫姚成田老姚了。

胡文娟关了铁锅下面的炉火,灰烟呛得她频繁地咳嗽着:“你二十九了,姑娘一过了三十,再漂亮也得降价。这么多年下来,这窑厂三十多号人谁都能看出来,他不会娶你,你也不会嫁给他。听我一句,赶紧去找个好人家,日子还得往下过呢。我都四十了,比老姚还大三个月。”

罗琳说你走我不走。

第二天上午,胡文娟做好了当天的中午饭,然后才去跟罗琳结清工钱,姚成田不在,罗琳问胡文娟老姚可知道你走人,胡文娟说前几天就跟他说了,罗琳问老姚什么态度,胡文娟说:“老姚就像窑厂少了一块砖头一样,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只是问我要多少钱,我说除了工钱,一分不要。”一个月还差四天,罗琳按一个月给胡文娟结了一千八百块钱,在胡文娟蘸着唾沫数钱的时候,罗琳问胡文娟:“你还欠刘秋兰家里多少钱?”胡文娟头也不抬地说:“五万。人是吴启春杀的,又不是杀的,我没钱,也赔不起。”罗琳望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胡文娟:“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刘秋兰家里为什么一直没找你要钱?”罗琳想说你的五万块钱八年前就由老姚还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她怕泄露后,姚成田的病情会加重或崩溃。

中午时分,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卷着尘土从三孔土窑的后面呼啸而来,食堂门口,汽车像是一头被杀的猪,发动机一停,车屁股后面冒着的黑烟挣扎着喷吐了几口,咽气了。

胡文娟将自己的被子、枕头、几件冬天的毛衣、棉袄、刷牙缸还有一包用了一半的卫生巾搬到了轿车的后备箱里,这时在窑口陪烧窑师傅抽烟的姚成田回来了,胡文娟见了姚成田说:“我跟老杨交代过了,每顿十二斤米,做三个菜。”窑烟呛了八年的老杨得了肺气肿,换岗顶替胡文娟烧饭。姚成田看着黑色轿车,问:“哪来的小轿车?”这时前面车门打开了,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是王麻子,他手里攥着车钥匙,牙齿上咬着香烟,很得意地说:“我的。美国轿车!胡文娟想通了,跟我去市里吃香的喝辣的,当公司的后勤经理。”王麻子在市里开了一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早就鸟枪换炮了。

姚成田看了王麻子一眼,没说话,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屋里。

当天晚上,姚成田收到了王麻子发来的一条短信:胡文娟说我的大床比窑厂的砖铺舒服一百多倍。

姚成田一夜没睡,抽了一夜的香烟,第二天一早,眼睛布满血丝的姚成田直奔草棚下的摩托车,立即出门,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对市公安局说:“吴启春没杀人,快把他放了!”

踩了好半天,脚都踩麻了,摩托车就是不响,一低头,姚成田看到地上一大滩油,油漏光了。罗琳过来喊姚成田去吃早饭:“早饭没吃,你这么急着要去哪儿?”姚成田看着一脸疑惑的罗琳,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去镇上买烟。”

罗琳继续质疑:“烟比饭还重要吗?”

早饭后,罗琳看到了姚成田桌上还有大半条香烟,就对姚成田说:“你跟我一起去医院,我早就跟冯彬说好了,他同学是神经科的博士。”

姚成田像是突然被毒蜂螫了一下,情绪激动地嚷着:“我没病!”

窑厂对于姚成田形同虚设。窑厂的财务和销售基本上都是由罗琳一个人操持,窑工们都看出了罗琳实际上是窑厂二当家的,可她并不是窑厂的主人。二十九岁的罗琳在这个无比绝望的春天真的撑不住了,她累了,也怕了,终于她选择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跟姚成田摊牌:“老姚,我都快三十岁了,你和这个窑厂把我的青春岁月差不多全耗光了,但你还是你,一点没变。有病不看,还不承认。你只有忘掉过去,找一个人取代顾小琴,才能得救。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同意,我跟你结婚,初恋遇到一个骗子后,我对爱情之类的浪漫早就没什么幻想了,我只是想救你,你不是强人,不是能人,但最起码你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坏人。”

姚成田眼睛里闪烁着没有温度的泪光,声音像豆腐一样软弱:“小罗,说真心话,我不敢,也不配。真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早就叫你走了,可你不走。”

罗琳的性子还是那么急:“不要绕弯子,同意还是不同意?”

姚成田压抑在心里八年的隐私终于向罗琳坦白了,他慢慢地喷吐着与他相依为命的烟雾:“小罗,我是杀人犯,我有命案在身。”

罗琳说话从不需要深思熟虑:“杀人犯我也认了!”

姚成田让罗琳坐到自己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将2009年4月28日的案件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像一壶存放了八年的老酒,姚成田的回忆丝丝入扣,绵软而细腻,说完了后,姚成田长吐了一口气,脸色虽浑浊,却显然松弛了许多,罗琳惊得目瞪口呆,她看着姚成田想从他脸上找出杀人的迹象,可似乎一无所获,姚成田声音诚恳地说:“你去报警,到时候政府会给你‘见义勇为’奖,也算是对你受累受苦这么多年的一点报答,真对不起!”

罗琳站起身,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凳子倒在了地上,她震惊,她伤心,她怀疑,她委屈,不争气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我不报警!”

姚成田问账上还有多少钱,罗琳说只有七万块了,这些钱八年前在三线城市庐阳能买一小套房子,而现在连一间厨房都买不到了,罗琳说如果你要是再给福利院捐六万的话,就只剩一万了,姚成田说窑厂还在冒烟,你拿着剩下的一万走吧。罗琳说不。

这八年窑厂总共赚了一百二十多万,除去替赵堡还掉三十多万,其余的钱全都捐出去了,最多的年份赚二十多万,到2016年的时候,一年只赚了三万多块钱。这么多年,乡里乡亲患癌症的、出车祸的、遭遇横灾的、揭不开锅的、上不起学的,只要姚成田听说了,一律送钱过去。事后罗琳回忆起来了,每次送了钱后,姚成田脸上惶恐和绷紧的表情能松弛三天左右。每次捐钱只有罗琳一个人去,姚成田从不出面,也不让罗琳对外说,要是泄露出去,一刀两断,姚成田所说的一刀两断就是逼她离开窑厂。八年里罗琳把姚成田当做病人而不是恋人,所以一味地迁就和包容他,直到2017年春天的某个深夜,罗琳突然醍醐灌顶般意识到姚成田需要一个女人取代顾小琴时,才决定找他摊牌,等到牌真的摊开,罗琳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尽管如此,在罗琳糊涂的意识里,打算嫁给姚成田才是见义勇为,而不是去报警。

从那以后,罗琳和姚成田谁也没提过这事。三月的春风吹走了窑烟和他们隐秘的对话,田里的麦苗正在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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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还很遥远,可姚成田的情绪却像夏天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抬头乾坤朗朗,转眼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赵堡欠下的债,姚成田连本带利差不多都已还清,只有武祥彪的二万块钱一直没还。姚成田叫罗琳去庐西乡福利院捐六万块钱的时候,罗琳忧心忡忡:“武祥彪说再不给钱,过几天要带炸药来把窑炸了。能不能先给他一些钱,捐款再缓一缓?”姚成田情绪很激烈地对罗琳叫了起来:“武祥彪不把我当人,他敲诈我,你看不出来?捐,你现在就去捐!”庐西乡福利院不久前遭遇火灾,烧伤八个,姚成田在报纸上看到住院费频频告急。

姚成田情绪激动的时候,脸色涨得像猪肝,呼吸断断续续,随时要死的一样。见此情景,罗琳只得去了。

赵堡借的钱大都是高利贷,姚成田还债,只愿按银行贷款利息还,赵堡早已逃之夭夭,二十多个债主能要回本钱已是谢天谢地,所以他们来拿钱的时候对姚成田感恩戴德,递上香烟,还讨好地给他点上火,说庐阳好人真是名不虚传。姚成田愣头愣脑地回一句:“我不是好人!”债主们数钱的时候就继续恭维说:“好人就是谦虚。”

赵堡借过武祥彪二万块钱高利贷,年利率50%,2009年赵堡要按银行贷款利率8%还,二万两年付二万三,武祥彪将一把雪亮的匕首扎在姚成田面前的办公桌上,办公桌是质量较差的木屑压制而成的,一刀下去,捅了一个尖锐的豁口。姚成田脸色平和地告诉武祥彪:“我从镇上农商行贷款利息就是8%,你要50%,那就只好等赵堡回来还你。”那时候窑厂一片红火,武祥彪攥着匕首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三四万不还,到时候我要你他妈的掏三四十万,走着瞧!”

果然,2017年一开春,见窑厂不再红火的武祥彪上门逼债来了,利滚利,当年的二万,八年后滚成了三十四万二,姚成田的回答依然是:“找赵堡去要!”屠夫儿子武祥彪早年在庐东以偷鸡摸狗出名,十九岁时用他父亲的杀猪刀火拼掉了庐东镇地痞候七,成了庐东一霸,等到武祥彪来找姚成田索要三十四万二的时候,他已成了庐阳市跺一脚马路直晃的黑老大。食堂开饭的时候,姚成田问窑工们武祥彪的利滚利该不该给,老周扔下筷子:“一分不给,这黑心钱抵我们连天加夜干上大半辈子。”顶替胡文娟烧饭的老杨抄起案板上的剁骨头的刀:“武祥彪要是耍横,我就剁了他。”小蒋现在已熬成老蒋,他吐出嘴里的一块猪骨头:“老姚,你要是同意,我能搞到枪,我表弟在缅甸边境那里贩枪,武祥彪只要敢来炸窑,我一枪先把他崩了。”

三天后的傍晚,两辆黑色轿车开到窑厂,武祥彪来了,他没有带炸药,但带了十来个身上刺有豺狼虎豹图案的打手,他们举着砍刀和铁棍先来个下马威,一行人第一目标直冲屋外工棚,很轻松地就将工棚里窑工们三十多辆摩托车和自行车砸了个稀烂,紧接着冲到厨房将铁锅和碗盆全部砸碎,一个水喝多了的打手居然往洗菜盆里撒尿,出了厨房,武祥彪对着隔壁紧闭的办公室门叫嚣着:“姚成田,出来,不给钱,老子把你当洗菜盆给踩扁!”姚成田和罗琳到镇上年审窑厂营业执照去了,不在。

武祥彪的吼叫声和打砸声惊动了窑工,他们从窑洞里和掼砖坯现场全都冲了过来,见自己的摩托车和自行车都砸烂了,他们抄起竹杠、木棍和砖瓦钢模跟武祥彪等人大打出手,三十多个对十多个,数量绝对占优,但武器不行,拿着砍刀和铁棍的打手们很快就将窑工们撂倒了一大片,武祥彪手下的一个黄毛下手最狠,他对着老蒋举起砍刀,一刀将老蒋砍蹲下了,老蒋的腿被砍断了,血像喷泉一样喷射在血色黄昏里,血光逼停了暴力,整个现场突然一片死寂,武祥彪见老蒋抱着自己的断腿嗷嗷惨叫,手一挥:“撤!”

接到电话的姚成田和罗琳赶回窑厂时,现场一片狼藉,被打伤砍伤的十一个窑工躺在地上呻吟,空气中的血腥味此起彼伏,老蒋已经昏死了过去,赶来的120急救车将伤员紧急送往医院。

一个星期后,7个轻伤窑工出院,回家休养,而老蒋的一条腿没接上,需要安装假肢,终身残疾已成定局。武祥彪和一群喽啰被警方定性为涉嫌高利贷罪、故意伤害罪、黑社会罪,已经被逮捕。

虽说2017年农村医保可以报销70%住院治疗费,可剩下30%,还有营养费、误工费怎么办,老蒋换假肢十多万不能报,丧失掉劳动能力后残疾保障还需要多少钱,不能往下细算。窑厂已经掏不出钱来了。

姚成田面对复杂的人生和复杂的具体事件,拿不出来什么办法,而且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定性,罗琳用八年漫长的时间弄明白后,她已耗光了全部的激情和耐心,医院催款通知送来的时候,罗琳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向姚成田发难:“老姚,你要是先给武祥彪六万块,最起码老蒋腿不会断。厨房全毁了,锅碗瓢盆要重新买,那么多砸掉的摩托车自行车要补偿,”她将一张银行卡扔到姚成田面前,“里面没钱了,你说怎么办?”

姚成田垂下疲倦而无力的眼皮,声音比眼皮更加无力:“你去市里找冯律师,问一下武祥彪要赔多少钱?”

罗琳说:“武祥彪的财产已经被查封了,法院没判,怎么个赔法?”

姚成田软下口气说:“算我求你了,你去跟冯律师说说,让法院先判点钱过来!”

罗琳见姚成田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战俘,于心不忍,去市里了。

罗琳是晚上才回来的,见姚成田屋里没有亮灯,也就没去汇报求助无果的事。

 

姚成田失眠已经多年,很奇怪这天夜里他却很快睡着了,睡着了的姚成田被龙卷风卷到了空中,他在空中看到三孔土窑变成了三颗巨型炸弹,刘秋兰从食堂里举着火把冲了出来,火把飞过一道弧线,飞向三颗巨型炸弹,炸弹轰然爆响,天地间烈火熊熊,姚成田被火焰吞没,人也沉入了浑浑噩噩的黑暗中,他感到腿脚冰凉,一伸手,一条腿没了,他疯狂地奔跑和挣扎。挣扎中的姚成田从自己的床上反弹了起来,半睡半醒地推开办公室的门,没命地冲到了食堂隔壁罗琳的宿舍前,他恐惧的双手拼命地拍打着屋门:“快,快救我!”撕心裂肺的声音惊醒了罗琳,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月光下的姚成田浑身哆嗦着,她问:“怎么了?”姚成田拍打着门框,喊着:“我的腿,我的腿呢?”

夜班轮换的窑工老周、老李、小徐刚从窑口回来睡觉,见姚成田砸开了罗琳的门,就一起围了上来,他们很是糊涂半夜三更的这一幕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是老周上前将姚成田狠狠地推了一把:“你大半夜砸门算什么,要是个男人就明媒正娶了小罗,没有小罗,你这个窑厂早垮了!”姚成田跌坐在地上,屁股硌到了一块断砖上,梦醒了。他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腿,还在。然后默不作声地回屋去了。

罗琳对窑工们解释说姚成田来找她问武祥彪赔偿的事,医院催款,心里急,就来砸门了。这显然不能自圆其说,姚成田的动作、姿势、声音和语气都不对头。

夜班回来的窑工彻夜讨论姚成田想女人想疯了,并一致认为再跟姚成田干下去是没有出路的,他们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窑厂。

第二天一清早,姚成田坐在办公室门口的凳子上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发愣,一阵风从门前掠过,寒凉的气息深入骨髓,姚成田进一步裹紧夹袄。烧饭的老杨走过来借火点烟,随口说一句:“这叫倒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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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工受伤十来个,相当于窑厂被砍断了一条腿,砖瓦坯料跟不上,窑厂停烧了一孔窑。现在每天只有寥寥的手扶拖拉机和农用车来买很少的砖瓦回去砌猪圈,盖鸡窝,或房顶补漏,眼见着窑厂过起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而姚成田更是千金散尽,四面楚歌。

老杨要去镇上买菜,他问姚成田中午买不买肉了,斜躺在破皮沙发上的姚成田说买,买五斤,老杨掏出口袋里的几张零钱说钱不够了,姚成田叫他去找罗琳要,一群记者就是在这时候一窝蜂进来的。

报社、电视台、电台、庐阳在线网一口气来了六个记者,摄像机架好,照相机镜头调好,还有的掏出手机准备拍照。

姚成田依旧斜躺在沙发上,沙发上落了不少烟灰还有几粒风干的米饭粒和几根土豆丝,姚成田微闭着眼,对记者们摇摇手:“我没捐过钱,一分都没捐过!”

姚成田八年捐了一百二十多万的事迹最先是在网上曝光的,区委宣传部在庐阳论坛里看到后,汇报给了区委钱书记,当年的庐东镇党委钱书记八年后就任郊区区委书记,现改名叫庐旺区。钱书记说这个典型一定要抓住,发家致富后,不买房,不买车,不包二奶,帮前任破产窑厂还完了债,又把挣到的一百二十多万全都捐给了社会上弱势群体,当今社会绝无仅有。

姚成田越是赶记者走,记者越是不走,他们被姚成田这个淡泊名利的老板感动了,那位戴眼镜的电视台记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姚总,八年前我在你家采访过你,庐阳好人就是我报道的。”报社那个头发跟姚成田一样稀少的中年记者不服气地说:“姚总事迹当年最先是由我们报纸报道的,是我采访的!”宣传部新闻科长是一位长相一般牙齿很好看的年轻姑娘:“姚总,这次我们联合采访,不是让你当庐阳好人,而是当省里的‘江淮好人’,你是我们全区的光荣!”

姚成田站起身,事不关己地说道:“杀人要有现场,判刑要拿证据。我在哪儿捐过钱,谁看到我捐过钱,证据呢?”

姚成田话没说完就走向门外,仓促发动摩托车,跳上车,一溜烟跑了。

一群记者们在窑厂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面面相觑,摩托车干脆而坚硬声音像是一串密集的枪声由近及远。

初春的上玄月晚上六点钟就出来了,姚成田赶在月亮升起前回到窑厂,罗琳从市里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一早她又一次跟冯彬到法院申请执行一部分武祥彪的赃款用来支付医疗费,没谈成,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一缕月光也跟进了屋里,姚成田皱着痛苦的眉头,迅速关上门,不等罗琳开口,就愤怒地盯住罗琳:“你把捐款的事全捅到网上去了!”

罗琳惊呆了:“没有。”

姚成田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怎么全市都知道了?记者来了一大帮,你存心要我命!”

罗琳想起来了,一个星期前她去向冯彬咨询武祥彪伤人赔钱的事,冯彬说姚成田窑厂有的是钱,医院的钱先垫着,等法院判下来再说。罗琳在无法解释时,才说出了这些年姚成田挣的一百二十多万全捐了,没想到冯彬发到了网上。

“我跟冯律师一再讲,叫他不要对外说的。”罗琳有些委屈。

姚成田已没兴趣再听罗琳解释,他指着他们俩共用的那张年代久远质量低劣的办公桌说:“你收拾收拾里面的东西,明天就走!”

罗琳说:“我不走。我不是有意要出卖你的,明天我找冯彬来跟你当面说清楚。”

姚成田从桌上拿起摩托车钥匙,根本不听她解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罗琳失声大哭:“我走!”

罗琳抹着眼泪,将抽屉收拾一空,两个账本,还有一张窑厂的银行卡和财务章交给姚成田,姚成田翻看了账本里的一堆捐款收据:“你把这些收据烧了!”

总共有一百多张,罗琳拿过来堆到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正要点火,姚成田说慢,有一张不能烧。于是,他们在一堆票据中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翻出了2009年的那张桑木榨油坊卖菜籽的收据。

烟缸太小,一百多张捐款收据后来是在屋内的砖地上烧掉的,窑厂八年的利润和“江淮好人”的证据在呛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

第二天一早,姚成田起床直奔罗琳宿舍,他想对她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走了!”可罗琳宿舍的门敞开着,人不见了,一缕阳光照射进屋内,屋内的地上被割出了一小块光亮,而屋内大部分沦陷在阴暗中。

上早班的老周将姚成田刚点着的一支烟夺过来,塞到自己的嘴里,抽了两口,说:“作孽呀,小罗的大好时光被你耽误了!”

 

过了几天,区委钱书记亲自登门,钱书记坐在屋里那张越来越破的沙发上语重心长:“网上的东西不少是假的,可这些天回帖跟帖的那么多,纷纷站出来说,那个捐款不愿透露姓名的姑娘就是你姚成田窑厂的。庐阳就这么大,转弯抹角都是沾亲带故的,瞒不住的。你这种做善事不留名的精神正是我们这个社会所稀缺的,太典型了。‘江淮好人’没一点问题!”

姚成田还是那句话:“我没捐,一分没捐。”

“那你挣的钱呢?”

“没挣到钱,眼下工钱都开不出来了,先前挣的一些钱都还债了!前天去医院看老蒋,老蒋拉着我的手就哭,医疗费一天一千多,装假肢的钱也没有。”

钱书记跟姚成田打包票,区里负责将武祥彪的赔偿款提前执行一部分出来,如果法律上难度大,区里负责垫付受伤窑工的医药费。钱书记对他太好,所以姚成田就含混地说了句两可话,眼下窑厂太乱,采访的事等忙过这阵子再说。

钱书记走后,姚成田电话铃响了,他以为是罗琳打来的,可电话号码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按下键,姚成田吓得手直抖,他以为是鬼魂打来的,而电话里刺刺拉拉的声音一口咬定说:“我是赵堡!”

此刻,逃亡八年的赵堡在非洲津巴布韦。当年欠了三十多万高利贷和银行贷款的赵堡逃到广东,先是参与海上走私,又在索马里海盗船上混过一段日子,后来偷渡到津巴布韦跟人合伙开矿,挣的钱多得不能说,能说的是非洲的蚊子太凶了,受不了,所以想回祖国发展,把当年欠的钱都还了,赵堡在电话里很兴奋,问东问西 ,尤其问到窑厂是不是还在了。而姚成田总觉得这个电话就是从坟墓里打出来的,一时脑子拐不过弯来,他什么也没说,挂电话时只丢下一句:“老蒋腿断了,后半生你养着他!”

姚成田觉得这个电话如果不是鬼魂打过来的,窑厂还有那些受伤的窑工们就有活路了,想到这,他居然有些轻松了起来,他甚至想在晚上月亮升起来之前,直视一次皓月当空,想是想了,夜晚真的来临时,他还是把门窗封死,自己独自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抽烟和想象着未来的日子,未来的日子举步维艰。

窗外的月光几千年如一日,一成不变,月光下,田里的小麦正在疯长,河边的连绵不断的柳树在月光下抽芽,河水倒映着树的影子,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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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琳走后,一个电话没打过,也没发来一个短信,当然姚成田更不会联系罗琳,两个朝昔相处的人突然间像是阴阳相隔了。在桃花盛开的四月上旬,姚成田终于收到了罗琳发来的一个短信:“姚总,我与冯彬的婚礼定于4月22日中午11点58分在庐阳海天大酒店举行,恭请您大驾光临!”

姚成田看着罗琳的短信,意思很清楚,但他却像看着一段外星球的文字,那些文字符号不断变形,一会是汉字,一会是天书,他是上午接到的短信,然后他手里捧着手机,整整坐了一天一夜,没吃没睡,老杨喊他去吃饭,他说胃不好喝水就行了,实际上水也没喝。第二天上午他好像脑子突然清醒过来了,也弄明白了短信的内容,但他不明白自己去还是不去。

罗琳离开了窑厂后,卷着铺盖直接去找冯彬,冯彬说他没在网上发过帖子,前不久刚离婚,心情苦闷,在朋友安慰他的酒桌上,喝醉酒无意讲漏了,被一个文化传播公司的朋友自作主张地传播到了网上。罗琳说就是因为你喝醉酒,我的饭碗被砸了,你说怎么办,冯彬说你跟着我干,我马上要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正缺人手。帮着冯彬筹备事务所的罗琳晚上没地方住,男女经验比较丰富的冯彬说:“到我那儿去住!”这一住就住到了一张床上。律师事务所还没开起来,罗琳和冯彬的婚礼却办起来了。他们闪婚前后时间一个月,比起一个礼拜闪婚的,落后三个多礼拜。

罗琳和冯彬的婚礼很隆重,婚礼进行曲响起来的时候,一新一旧的两位男女踩着庸俗的红地毯缓慢地走向大厅,掌声雷动里,罗琳和冯彬脸上流露出无比夸张的幸福,姚成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看着动画片,他悄悄地溜到大厅边角的一张桌子上,想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刚一坐定,他发现胡文娟和王麻子也在这桌,正要起身,来不及了,脖子上吊着一根金项链的胡文娟主动跟他打招呼:“你也来了!”王麻子将一只手搭在胡文娟肩头,挑衅地看着姚成田:“是姚老板呀,最近窑厂生意不错吧!”姚成田敷衍着说了两个字:“还行!”

漫长的婚礼程式走完后,夫妻俩挨桌进酒,当罗琳和冯彬端着酒杯走到姚成田面前的时候,罗琳很感动地对姚成田说:“姚总,真的谢谢你光临!”冯彬说:“姚哥,你相当于我们的媒人,谢谢了!”王麻子见姚成田端起的是开水,就说:“还不喝酒?”

姚成田婚宴没吃完,提前走了。他走的时候没跟胡文娟和王麻子打招呼,他出了门骑上摩托车直接去了市法院。

姚成田怀揣着刘秋兰卖油菜籽的收据投案自首,他交代了八年前4月28日晚的作案经过,法院觉得姚成田脑子出问题了,简直荒唐透顶,法官威严地逼视着看上去神情很不正常的姚成田:“开什么玩笑,难道我们案子办错了?我们是相信你编故事,还是相信DNA呀?案子都过去八年了,案犯正在安心服刑改造,也没申诉。你还是去神经病院看看大夫吧!”姚成田掏出了一张桑木榨油坊2008年收购油菜籽的一百八十块钱欠款收据:“刘秋兰给我的,她叫我不要对外说她跟吴启春的事。我看不下去,喝醉了酒一瓶子扫过去,没想到把人砸死了,你们快放了吴启春!”法官反复看了收据后,说:“你这上面没有刘秋兰姓名,怎么相信?”另一个法官说:“叫警方了解一下吧!”姚成田看到希望,又补充一句说:“罗琳也知道这件事。”

三天后,警方补充侦查结论出来了,他们对姚成田说,桑木榨油坊说当年收购油菜籽的钱都兑付了,这是一张兑现过的收据,当废纸卖掉的有几千张。警方又去找了陶醉在新婚中的罗琳,问罗琳是否早就知道2008年4月28日晚上的案件和那张收据,罗琳回答得非常干脆:“不知道!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几天后,庐阳媒体果然集体报道了姚成田,不过,这次他不是“江淮好人”的候选人,而是因车祸横死于庐阳河里的一个醉驾者。姚成田骑摩托车在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栽进了庐阳河里,警方对姚成田进行了尸检,他体内酒精含量超标惊人,警方说最起码喝了有二斤烈性白酒。

姚成田没有亲人,老周、老杨、小徐等窑工们帮着将姚成田火化,又集体筹钱准备买一个廉价的骨灰盒,等到老周他们到殡仪馆服务中心准备办理时,工作人员说,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提前为姚成田付了骨灰盒的钱,中档的,一千六百块钱。

又一个月后,赵堡回来了,他得知姚成田这么多年打理窑厂,为他还债,最后不幸酒驾出车祸身亡,很是伤感,他抱着姚成田的骨灰盒,动情地对着骨灰盒喊了一声:“兄弟!”

赵堡问是谁跟兄弟姚成田喝了这么多酒,窑工们都说不知道,这八年来就没看他喝过一滴酒。赵堡在村里公共坟地安葬了姚成田,并且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姚成田卒于2017年4月28日。

这一年秋天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来到村里找姚成田,几乎很少有人认出她就是顾小琴,顾小琴说她是来报案的,那个顾老头不是他父亲,而是拐卖她的人贩子,当年她患有间歇性神经分裂症,时好时坏,拐卖给姚成田做老婆后,又被浙江那个卖渔网的贩子贩卖到了浙江丽水山区,后被政府解救,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现在病全好了,人留在精神病院做护工。她跟姚成田没有婚姻关系,但这个男孩却是姚成田的,她想报案的同时顺便跟姚成田要一些孩子的抚养费,村里人看小男孩跟姚成田长得很像,尤其是鼻子,有点塌,村里人就对顾小琴说:“你带孩子到姚成田坟上去磕个头吧!”

这时候,秋风起了,田里的稻子熟了,是个上玄月的日子,这个夜晚的月光已不再粉碎。


(完)





《文化遂宁》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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