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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粉碎 - 许春樵(三)

名作欣赏


作者简介

许春樵,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下一站不下》,中短篇小说集《谜语》(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一网无鱼》、《城里的月光》、《生活不可告人》,散文集《重归书斋》、《麦田里的春天》,“许春樵男人系列四部曲”等十余种500多万字。

作品曾获“安徽文学奖”(政府奖)、“上海文学奖”、“全国公安文学奖”、香港“陈伟南文学奖”、“《当代》小说拉力赛冠军”、“《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入围“2003年中国长篇小说专家排行榜(提名)”、“《当代》长篇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知识分子》、《麦子熟了》分别入围“2011中国小说排行榜”、“2016中国小说排行榜”,“郁达夫小说奖”(提名)。

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分别被安徽人民广播电台、深圳广播电视台、哈尔滨广播电视台、西安综艺广播电台录制成“长篇小说连播”。有5部中长篇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戏剧,其中完成拍摄和排练《不许抢劫》、《男人立正》等三部。

小说创作被《小说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报》、《文学报》、《作品与争鸣》以及多家大学学报评论和研究,研究论文四十多篇,三十多万字,包括硕士论文两篇。

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书摘》、《作品与争鸣》等数十家选刊和报刊转载连载,收入数十种年度选本及各种作品选,部分作品译俄文、英文等。


月光粉碎

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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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堡逃跑的导火线是砖瓦卖不掉,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也是从美国的砖瓦卖不动开始的,以姚成田的水平和见识当然理解不了什么叫美国次贷危机,也不太明白什么叫中国的城镇化和房地产,可他接手窑厂后,却明白了什么叫“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秋风起的时候,每天到窑厂来拉砖瓦的拖拉机、农用车堵满了窑前狭窄的砂石路,全是拎着成堆成捆的现钞来提货,镇上的远大仪表公司为了提到砖瓦还私下里塞了一条红塔山香烟给姚成田,第一场秋风吹来的不是枯黄的落叶,而是哗哗作响的票子,他没想到挣钱原来这么容易。

郊外一望无际的稻田收割干净的时候,姚成田五万块钱贷款还清了,顾老头看病和买棺材的五千六百块钱欠债也还完了。胡文娟主管食堂,罗琳当会计,老杨当窑工的头,老周是坯料的头,小蒋负责四乡八村收购柴草,砖瓦价格涨了20%,员工薪水涨30%,平均八百多块,最多的拿到了一千块,老杨说薪水都快跟副镇长差不多了,小蒋说扯淡,副镇长喝酒抽烟都不花钱,账不能这么算。

姚成田还完贷款的那天,刚好有两孔窑的砖瓦已经烧熟,为了庆祝姚成田无债一身轻和第二天出窑,姚成田让胡文娟在镇上买了三只鸡、十斤肉、五斤鱼,晚上给窑工加餐,下午,在厨房帮着杀鸡宰鱼的罗琳给镇上的顺天烟酒商店打电话,叫店里送四箱白酒“庐阳大曲”到窑厂,胡文娟见罗琳自作主张买酒,她手攥着放了血的鸡脖子,语气平淡地提醒罗琳:“花钱的事,你最好事先跟成田说一下!”没心没肺的罗琳抹着一手鸡毛,举重若轻地说着:“姚哥那么忙,用不着征求意见的。”胡文娟说:“成田不喝酒的。”罗琳站起身:“他不喝,工友要喝的呀,听老周说姚哥酒量跟武松一样,八碗不过冈。胡姐,你看,我这件衣服怎么样?”思维乱跳的罗琳让胡文娟评价她新买的鹅黄色的秋装。

窑厂食堂原先是一间仓库改造的。太阳落山后,几张开裂的方桌子上堆满了酒肉,姚成田看到桌上垛着的“庐阳大曲”,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胡文娟看出了这一微妙而短暂的表情,她在围裙上擦着油腻的手,轻声问:“小罗替你当家了?”罗琳端着一盆鱼过来听到了,就呛了胡文娟一句:“不是我替姚哥当家了,是我替他买酒了。这么隆重的会餐,哪有不喝酒的!”

姚成田在鱼肉的气息中平衡着胡文娟的焦虑:“以后买鱼割肉不要跟我说,食堂你做主,只是地沟油不要买。”

窑工们喝酒的热情远远高于吃肉的兴趣,上桌的白酒没几个来回,就掀了个瓶底朝天,酒桌上肉香弥漫、烟雾缭绕、猜拳行令、大声喧哗,闹哄哄的场面像是农民起义一样混乱不堪,酒一喝多,你追我赶地失态,有人筷子掉到了地上,有人将香烟拿反了点火,还有人将肉往鼻孔里塞。当姚成田给每人发五十块钱香烟费的时候,酒桌上失控的气氛火爆到极点,老周将满满一碗白酒塞到姚成田手里,一只手拿起筷子敲着桌上的肉碗,一只手高扬着五十块钱大钞:“大伙共同敬小姚一碗酒,下个月给我们发六十!”窑工们端着酒大呼小叫着围过来,东倒西歪逻辑混乱地嚎叫着:“喝了这碗酒,下个月发九十九!”姚成田放下酒碗:“我早就戒了,你们喝!”老杨拽住姚成田胳膊,硬着舌头吼叫着:“姚成田,你他妈酒缸里泡大的,不能当了老板,就脱离群众!喝!”众人起哄着:“喝!”酒又被强行端到了姚成田的鼻子下。

姚成田浑身汗如雨下,他哆嗦着推开酒碗,随手捧起桌上的一大碗米饭,向众人求饶:“不喝酒,罚我吃饭好不好?我吃三大碗饭!”没等大伙儿同意,姚成田一口气将桌上的三大碗米饭风卷残云般地卷进肚里,最后一口饭咽下去的时候,眼白直翻。又有人叫嚣着:“吃六碗!”姚成田从桶里又盛了一碗,豪情万丈:“吃就吃!”谁知刚扒了一口,咽不下去了,腮帮子鼓得像青蛙肚子。胡文娟悄悄地从姚成田手里夺走饭碗,毫无说服力地对着众人说:“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见姚成田如此狼狈,大伙很开心,老周笑嘻嘻地端了一碗酒过来:“吃不了六碗饭,就喝酒!”梗着脖子的姚成田涨红了脸说:“我宁愿喝老鼠药,也不喝酒。”喝醉了酒的小蒋突然从墙角拿来一个印有死人骷髅的瓶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姚成田面前:“早上刚从镇上买的,菜地用的‘敌杀死’,比老鼠药味道淡,喝!”

姚成田抓过瓶子,打开盖子:“喝就喝,大不了一死!”

农药瓶子接近唇边的一刹那,罗琳冲过来,夺过农药,狠狠地摔倒地上,瓶子碎了:“你们疯了!谁要喝酒跟我喝!”说着,端起桌上的一碗酒,咕咕噜噜地一口气倒进了喉咙里。

罗琳扔了酒碗,瘫倒在地。

一群酒疯子们都傻了。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肉味、酒味、烟味、农药味在不可理喻的空间里无声地弥漫着。

屋外天色已晚,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又看到了粉碎的月光向屋内漫过来,月光像是被“敌杀死”浸泡过的,恶毒而恶心地钻进了姚成田的胃里。姚成田一阵猛烈地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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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没人提及姚成田喝农药的事,窑工们都以为姚成田是吓唬他们的,甚至就是他即兴表演的小品,只有姚成田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喝“敌杀死”的心情和动作无比真实,所有人都喝醉了,他没醉。

那一瞬间,姚成田觉得窑厂借的五万块贷款已还清,自己欠的债也一分不剩了,老婆找不到,老屋里的人也死光了,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姚成田偶尔丰富的想象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后半夜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是被歹徒强奸后生下他的,他是个孽种,被抛弃是必然的,所以,没必要也不想寻找亲人。

瞬间的感觉固执而冲动。罗琳夺下农药瓶子摔碎后,姚成田在刺鼻的农药气味启发下,他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欠债还没有还完,4月28日那个夜晚就像深刻的刺青一样,抹都抹不去,豺狼虎豹的刺青是刺在人的胳膊上和胸脯上的,而姚成田的刺青是刺在心脏里的。

在许多空洞而仓皇的日子里,姚成田努力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然而这就像将一袋粉碎的面粉还原成一袋麦子一样非常困难,那天他喝得实在太多了,所以,他不断地努力地说服自己,自己回忆起来的所有细节都不真实,都是假的,都是酒醉了的幻觉。

可自4月28日之后,姚成田一闻到白酒的气味,就反胃,恶心,要呕吐,曾经嗜酒如命的味觉里,酒比老鼠药更恶毒,更可怕,正因为4月28日喝醉了酒,才给刘秋兰打了电话,才抓着酒瓶砸刘秋兰家门,才看到了一口袋面粉摔到了墙头外面,才发现月光发霉变质,一派粉碎。

所以,没人知道,姚成田拧开“敌杀死”往嘴里倒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了,他已经无法逃离和假设4月28日那个夜晚与他毫不相干。时间已是秋天,秋天所有的庄稼都被撂倒了,姚成田也在秋风的浩荡和无情中被撂倒了,撂倒后,“敌杀死”像亲人一样温暖而亲切。

 

姚成田用酒瓶猛烈地砸着刘秋兰家院子里的门,叫嚷着还刘秋兰钱,而刘秋兰打开院子大门的时候,姚成田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但很奇怪,他记住了院墙上滚落的那袋面粉,而且坚决地认定那袋面粉是一个男人。

刘秋兰问姚成田这么晚来干什么?

姚成田手里抓着酒瓶东倒西歪地嚷着:“我,我就不能来看你嘛!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因为酒喝得太多,姚成田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刘秋兰也没听出什么意思来。

刘秋兰不想让姚成田进门,可姚成田很粗暴地挥舞着酒瓶开路,穿过院子直闯刘秋兰家堂屋,堂屋里亮着白晃晃的日光灯,低柜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一部虚情假意的爱情电视剧,一个涂着血腥口红的女人吊着一个玩世不恭男人的脖子在抒情:“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搂着你的时候,你却惦记着你口袋里的手机。”姚成田没听懂当然也没听见,心虚而头脑简单的刘秋兰站在电视剧的背景中,非常愚蠢地说了一句:“姚成田,你想怎么样?”

姚成田先问你家里有烟吗,刘秋兰说没有,姚成田说烟味这么重,怎么会没烟呢,刘秋兰急了,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姚成田,我不怕你发酒疯!”

姚成田用喝空了的酒瓶敲着桌子,血红的眼睛死死地咬住头发松散、衣衫不整的刘秋兰,像是审讯犯人一样:“老实交代,那男人是谁?”

刘秋兰理了理混乱的头发,看着毫无理智的姚成田,反击说:“你是我什么人呀?谁让你管那么多了?”

姚成田用酒瓶狠狠砸了一下桌子:“郭新河让我管的。郭新河在外面不要命地打工挣钱,你在家不要命地偷人养汉!还有顾小琴,跟一个卖渔网的贩子的跑了。”

在姚成田咄咄逼人的压迫下,刘秋兰由心虚变成了胆怯,她看着眼前的姚成田突然有些害怕和恐惧起来,手足无措的刘秋兰踌躇了好半天,突然将压在桌上咸菜碗底下的一张收据递到姚成田面前:“今天刚卖的菜籽,桑木榨油坊的,后天就能拿到钱,一百八十块,都给你!千万不能跟郭新河说!他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姚成田用酒瓶挡开刘秋兰递过来的票据:“我不要!”无计可施的刘秋兰侧身强行将卖菜籽的收据塞到了姚成田的裤子口袋里,姚成田一无所知,直到许多天后,他才发现这张收据,才回忆起下面的情节是这样的。

姚成田径直走向刘秋兰的房间。烟瘾上来了,他想进房间找香烟,姚成田毫无理由地认定刘秋兰不给男人备烟,男人也会在床头丢下半包烟,站在房门口,姚成田哆嗦着舌头对刘秋兰吐出几个僵硬的音节:“你,你不进来,我怎么,怎么到手呢?”他还做了一个招手进来的姿势。

刘秋兰脸色铁青,她由恐惧而反生出拒绝和愤怒,她指着姚成田破口大骂:“姚成田,当初看你可怜,我借路费给你去找老婆,找不到老婆就深更半夜到处去砸女人家的门,你个活流氓,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什么东西,想占我的便宜,没门,我就是跟猪狗上床,也不跟你这个三等残废胡搞!”

姚成田没太听清楚刘秋兰骂的每一句话,但他听清了他最不愿听几个词,活流氓、什么东西、三等残废、猪狗不如,这几个词汇就像硫磺、芒硝、硝酸钾、黑炭混在一起,一搅拌,炸了。

姚成田一个字没说,他攥着酒瓶从门边走到刘秋兰身边,刘秋兰毫无防备地看着她:“姚成田,我再跟你说一遍,打从读小学起,我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你,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到床上去!”

姚成田依然不说话,他眼前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会儿是刘秋兰,一会儿是顾小琴,姚成田扬起手中的空酒瓶,想将两个不待见他的女人分开,一个横扫,酒瓶在冰凉的空气中划出一道血腥的弧线,只听到“啊”的一声尖叫,刘秋兰像摔在墙头外的那袋面粉一样,瘫倒在地。

姚成田没觉得现场有什么后果,他只是觉得将两个女人分开了,眼不见为净,转身就走了。姚成田离开的时候,手里依然抓着酒瓶,酒瓶完好无损,也没有一丝血腥。

最后一击的酒瓶出门扔到哪里去了,姚成田再也记不起来了,案发现场应该有姚成田的脚印,可第二天一早邻居发现刘秋兰死了后,村里人抢在警察之前都来了,现场一片混乱,物理痕迹几乎全被破坏,而留下的吴启春的烟头、头发、精斑等生物检材,成了铁板钉钉的证据,侦查的现场与姚成田无关,警方没发现第三人的蛛丝马迹。

姚成田曾想过会不会有第四人,打刘秋兰主意的男人肯定不止一个,这个当年郊区中学的破落明星,曾给那个无限自卑的学校和许多男生带来过许多不切实际的空想,如果有第四人紧跟着进去过,那么姚成田就无关紧要了。

几个月里姚成田虽然努力推断着其他可能性,但他依然记得刘秋兰倒在桌腿边的细节,她“啊”的一声惨叫短暂而急促,声音里流露出死不瞑目的委屈与不甘,而且她是随着他酒瓶横扫而瘫倒的。姚成田抹不掉这些细节,这些细节像烧熟的砖瓦一样坚固,二审判决书姚成田看到了,刘秋兰是被外力一次性击打而死亡的,没有二次击打。

姚成田自窑厂会餐抓起农药瓶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里就不再打算为自己喝醉酒后记忆模糊、细节失准、真假两可而掩饰和辩护。

树上的鸟儿和叶子一起在萧瑟的秋风里颤抖,冰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田野上吹过来,窑烟在风中涣散着破碎,那天,站在三座坟墓一样的土窑的阴影里,姚成田擤了一把鼻涕,他知道冬天实际上已经提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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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工们早出晚归,罗琳家远,窑厂收拾了一间仓库做宿舍,姚成田仍然睡在办公室旧沙发上,虽说还有一间烧窑窑工夜里轮流睡觉的宿舍,而真正固定的宿舍实际上只有姚成田和罗琳两人的。孤男寡女住一起,没事也会有事,只是罗琳比姚成田小了十一岁,叔叔辈的,何况一个是青春烂漫的女大学生,一个是比文盲稍好些的又矮又土的农民,窑工们没多想,反倒是姚成田多心,罗琳住进来没一个礼拜,姚成田就找到胡文娟:“你住到窑厂来,晚上陪陪小罗!”胡文娟满口答应:“小丫头年轻,不懂事,你现在跟吴启春差不多,口袋有钱了!”姚成田苦笑了笑:“你想哪儿去了!”

窑厂晚上大把的空白时间,会计罗琳要到办公室看电视,胡文娟烧饭累了要睡觉,胡文娟陪了几次后就有点撑不住,罗琳说:“胡姐,反正你不喜欢看谍战剧,我跟姚哥一起看!”

一次看电视的时候罗琳对姚成田说:“庐阳好人是不是成了你的包袱,我发现你太谨慎了,谨慎得有些紧张。”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慌忙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然后又搬起一大块三合板,迅速将窗户挡了起来,罗琳很迷茫地看着姚成田,一时摸不着头脑,罗琳看着紧张得冒汗的姚成田:“姚哥,你这是怎么了?”姚成田抹着脸上的虚汗说自己得了一种病,不能见到月光,罗琳说,那不是病,那是一种心理障碍,“你老婆是不是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跑掉的?”姚成田说是的,罗琳说我估计也是受了这个刺激。姚成田又说:“你是大学生,懂的多。不能喝酒得的是什么病?”罗琳说:“胃病,胃溃疡!”姚成田说:“那我就得了胃溃疡!闻到酒味胃就要炸。”电视上两个正在办案的美国警察已经潜伏到了海岛上大毒枭的窗子下面了,窗外海上升起了一轮明月,姚成田一抬手,立即按下遥控器,屏幕上警察和月光都消失了。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罗琳开了门,胡文娟说罗琳丢在房间里的手机响了,她送手机过来的,见屋内有些鬼魅,就用很怀疑的目光推敲着两个人:“看电视关着门干嘛?连窗子也堵上了!”

罗琳解释说:“姚哥有病。”

姚成田抢上来说:“我没病!”

胡文娟很揶揄地看了一眼表情茫然的罗琳说:“恐怕是你有病吧!”

第二天,罗琳在镇上买了一大块黑布,又找到裁缝店做了一个黑色窗帘,回来后,罗琳叫胡文娟帮她一起将黑窗帘挂上,食堂里正在做饭的胡文娟手里拿着汤勺:“是成田叫你买黑窗帘的?”罗琳说不是,胡文娟转过头,将脑袋埋在锅灶的油烟里:“马上要开饭了,我正要烧菜呢。你去找成田吧!”

罗琳去窑口找到姚成田,两人用螺丝固定好拉杆,再将黑色窗帘挂上,挂好后,姚成田拍着一手黑灰:“小罗,你真心细。将来谁找到你做老婆,祖上积德。”

罗琳很轻松地说:“现在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坏人。我到广西搞传销,你知道是谁骗我的吗?前男友!”

第二天罗琳又跟着胡文娟一起到了镇上,胡文娟买菜,罗琳买药。胡文娟问罗琳为什么要买药,罗琳说:“姚哥见到白酒就反胃,你没看出来?”胡文娟说没有,她有些狐疑地看着罗琳:“你好像对成田太上心了吧!”罗琳说:“上心就对了,他是我们老板,他要是得胃癌死了,我俩饭碗就没了。”在镇上的三岔路口,胡文娟不着边际地问了罗琳一句:“姚成田有老婆,你不晓得?”罗琳在一口沸腾油锅前停住脚步,买了两根炸得金黄油条,塞一根给胡文娟:“我晓得。他老婆是花钱买的,没户口,也没拿结婚证,假老婆,无效婚姻。你要是跟死刑丈夫离婚,嫁给他,合理合法!”胡文娟攥着油条:“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出来。再说了,姚成田跟顾小琴办过结婚酒席的,就是两口子。”

王麻子是在胡文娟去镇上买菜的时候来到窑厂的,他没找着胡文娟却见到了姚成田,姚成田现在对王麻子一点都不反感,站在缭绕盘旋着滚滚钞票的窑烟下,他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宽恕和原谅王麻子的挑衅和无礼,“进来抽支烟,喝杯茶,黄山毛峰,今年的新茶!”姚成田客气地招呼着王麻子,一支上了档次的“玉溪”烟递了过去。王麻子一脸麻子涨得通红:“姚成田,你他妈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霸占了一个年轻的小丫头不算,连胡文娟这样的二茬女人也不放过!”姚成田心平气和地说:“老王,你高抬我了!”王麻子吐掉嘴里的烟头:“把两个女人全都弄到窑厂陪睡,太他妈贪心了。为什么我给胡文娟发短信,她不回?郭新河逼着胡文娟赔钱,她一分拿不出来,是我他妈的两肋插刀见义勇为的,知道我掏了多少钱吗?”姚成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王麻子已将人力三轮换成了三轮摩托,王麻子离开窑厂时,站在摩托车马达声里对姚成田甩出一句:“姚成田,你不就开一个窑厂吗,老子马上到市里去开公司!你个小瘪三,整天想坏我的好事,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庐阳坏人!”姚成田对着王麻子阳光下远去的背影,苦笑了笑,心里说:“我连命都不想要,还想要什么女人!”

许多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姚成田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庐阳。

窑厂在秋天的阳光下装窑出窑,砖瓦紧俏,连没烧熟的残次品都被一抢而空,姚成田望着欣欣向荣的窑厂,觉得这是外国的窑厂,很遥远,很不真实。他知道自己挣钱不是靠经营,靠管理,而是靠政府,靠运气,三十多年穷困潦倒,霉透了,最缺钱的时候,挣不到钱;不想挣钱的时候,钱长腿,自己跑过来了。可钱救不活酒量,也纠正不了月光的颜色。

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发了疯似的大兴土木,姚成田转让赵堡窑厂消息一出,同样遭遇疯抢,“乡下开窑厂比城里开窑子还挣钱,”这话是黄耀武说的,黄耀武是第八个来收购窑厂的。姚成田报价五万,经过一轮又一轮加码,黄耀武涨到六万。他将先前欠的三千多块砖瓦款一把拍在姚成田面前的桌上,又深情地回忆起4月28日晚上“淮上酒家”请姚成田喝酒的动人情景,希望姚成田能看在4月28日喝了五碗酒的份上,将窑厂转让给他:“我是个粗人,但讲情义,那天晚上我给咪咪三百块钱打胎,她不要,不要我就给你了!”姚成田觉得这个给了他三百块钱的人实际上已经将他打入了三百层地狱,那天晚上黄耀武虽然没有恶意,但他却在那个晚上结出了恶果。他不想把窑厂转让给黄耀武,于是吞吞吐吐地说着:“赵堡欠的工钱,银行的钱,还有高利贷,三十多万,六万不够的!”黄耀武气得鼻子上冒油:“窑厂又不是你的,你拽什么拽?你是不是要我把赵堡欠三陪小姐的坐台费也一起还了?”姚成田表情猥琐地乞求着黄耀武理解:“黄大哥,黄总,我答应过赵堡处理窑厂后事,等我把赵堡欠的钱还完了,再转让给你,好不好?”

就在姚成田为转让窑厂焦虑不安的时候,出价比黄耀武高的人出现了,国庆节那天上午,一个手腕上套着金链、腋下夹着黑色真皮公文包的老板开着“本田”轿车来了,他见了姚成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拍了拍鼓鼓的黑色公文包:“里面十好几万,窑厂我吃定了!”他和姚成田坐在一起抽了一支烟,喝了半杯茶,六万五,成交了。就在姚成田跟老板握手庆贺的时候,办公室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姚成田脸色刷白,握手演变成了攥手,老板擞开姚成田死死不放的手说:“要是命中注定来抓你的,你是躲不掉的,慌什么!”罗琳进来了,她问姚成田:“怎么警车开过来了?”姚成田交代后事一样对罗琳仓促布置着:“工钱结了后,给郭新河家五万,其余还剩大概有两万多,给胡文娟一万五,给你八千。”买窑厂的城里老板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吸着一根雪茄,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汪死水。

警车停下来后,鱼贯而入的警察冲进屋里,极其准确地扑向雪茄老板,并迅速拷上手铐,警察拖一包棉花似的将老板拖出屋外塞进警车,警笛一拉,警车呼啸而去。前后时间不到一分钟。

蜂拥过来的窑工和姚成田以及罗琳都傻了。

罗琳问姚成田:“姚哥,你那么紧张,交代后事一样,好像来抓你的一样。”

姚成田抹着汗湿混乱的头发:“警察经常抓错人。”

第二天,庐阳各大媒体都报道了,前来买窑厂的老板叫何源,是庐阳第一大毒枭,他想通过买窑厂来洗钱。

国庆节假期还没结束,黄耀武找来了律师冯彬说情,冯彬对姚成田说,客观公正地估价赵堡窑厂,三孔土窑,加四间破瓦房,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万,黄总给六万,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对当老板毫无兴趣的人,窑厂转给黄总会经营得更好。冯彬帮过姚成田的忙,要是吴启春被枪毙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活到现在。警察的突然闯入,让姚成田对脚下的这块土地更加恐惧,必须走,四万也卖,想通了的姚成田说:“我听冯律师的!”

双方约定第二天带现钱过来签约,地点定在镇上的庐峰酒楼,黄耀武说签完了喝酒。姚成田说,不行,不到酒楼,就在窑厂签。

黄昏降临后,没有夜班的窑工们正准备收工回家,姚成田想跟大伙做个交待,自己要去浙江边打工边找老婆,窑厂转让后大伙继续在这打工,都跟黄老板说好了。

可人还没聚齐,一辆桑塔纳轿车在暮色中的窑厂食堂门口刹住。

镇党委钱书记来了。不再漏风漏光的窑厂办公室里,钱书记非常明确地告诉姚成田,窑厂不能卖,你不能走,你将一个倒闭的窑厂盘活,而且还带领三十多乡亲共同创业致富,你现在不仅是“庐阳好人”,还是庐东镇的“致富能手”。钱书记拍着姚成田的肩膀说:“区电视台、电台、报社要联合采访你,时间定在后天上午,下个星期五镇里召开‘致富能手’表彰会,这回有奖金,一人五百。”

钱书记根本不是来跟姚成田商量的,而是来宣布决定的。姚成田觉得这个世界上谁都能得罪,但不能得罪钱书记,他活这么多年,没人关心过自己,只有钱书记把自己当儿子待。

窑工们只知道镇上的领导来了,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踩着漫天暮色回家去了,一路上风声不止,秋天在风声里长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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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厂已死,三孔土窑和四间瓦房是窑厂留下的遗产,更像是墓碑。

要不到砖瓦款,姚成田只好卖窑厂的电视机、空调和沙发,尽快凑足路费走人。可挨家挨户问了好几个村子,没人要。他很不情愿地找到了收破烂的王麻子,王麻子见了姚成田不谈收旧家电,劈头就骂姚成田:“你这个不安好心的王八蛋,挑拨我跟胡文娟关系,我给她一千块钱买衣服,她凭什么不要?”

姚成田想卖旧家电,就压低嗓子跟王麻子解释:“我马上都要去浙江了,也许一辈子就死在那边了,我犯得着跟你过不去吗?”姚成田讨好地给王麻子递去一根烟,王麻子接了烟,情绪松弛了许多,他把腿翘到茶几上,黒牙咬着香烟:“彩电八十,空调五十,沙发嘛,没地方回收,我自己留着,给十二块钱。”姚成田觉得王麻子分明是在讹诈,是在欺负自己,他气得脸色发青:“大彩电五千多买的,还有空调、真皮沙发,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你就给一百多块钱。心太黑了!”王麻子用肮脏的皮鞋底踢开了茶几上的一个塑料杯子,站起身:“空调不制冷,沙发皮破了,彩电现在都流行液晶平板的了,你这棺材一样电视机谁要?要不是看你没路费可怜,一百多块钱我都不出。再加你五块钱,卖不卖?”姚成田说:“不卖!”

三天后,姚成田跟镇政府看大门的老焦成交了,彩电五百,空调二百,沙发八十,光棍老焦最近要跟一个寡妇结婚,二手男女配二手家电,恰到好处。姚成田将彩电、空调、沙发送到镇政府大门口,遇到了正准备出门的庐东镇党委钱书记,钱书记了解了情况后,以非常焦急而武断的语气说:“你不能走,你是我们镇的金字招牌,我们不能把一个‘庐阳好人’逼得背井离乡。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直接跟我说!”

最终钱书记拍板,由镇政府担保,协调镇上的农村合作银行,贷款五万给姚成田,窑厂恢复生产。

贷款下来后,钱书记握着姚成田生硬的手高度总结说:“你不仅要做一个道德模范,还要努力做一个经营模范。”

姚成田没说话,连客套的感谢话都没说,拿到五万块钱贷款跟吴启春拿到死刑判决书的感觉是一样的,他要离开庐阳,庐阳却像一座监狱,将他密不透风地囚禁在里面。他脑子里短暂地冒出过一个念头,带着五万块钱,像赵堡一样消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可他觉得,要是那样的话,有点对不起钱书记,钱书记对自己太好了,“庐阳好人”就是钱书记做主叫他当的,尽管他不想当,但钱书记的好心他用鼻子都能闻出来。

 

五万块钱如同五万枚炮弹,一出手,天崩地裂,所向披靡。有了钱的姚成田感觉很奇妙,一个招呼,当初散伙的窑工们都来了,掼砖坯的、装窑的、烧窑的、注水的、收柴草的,三十多农民工,一天之内,全部到位。姚成田免费给每人先发一包烟,一条毛巾,并说好工钱按月结算。而窑工们到窑厂一见到姚成田就忍不住笑,他们一时无法理解姚成田居然当上了窑厂老板,当初姚成田跟他们一起掼砖坯时,没人看得起过他,只是觉得他很可怜,除了一身死肉,卖苦力,没有半点手艺。姚成田问老周笑什么,老周说:“笑老母鸡变成鸭!”

姚成田靠着现成的炉灶,原班的人马,不到一个月,三孔土窑冒烟了。

 

吴启春案二审法院没有在证据上过多纠缠,故意杀人的性质不变,但吴启春没有事先预谋和策划,属于激情杀人,主观恶性程度不高,故改判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冯德富到处炫耀儿子冯彬劫法场救活了吴启春,而只有胡文娟知道吴启春的一条命是姚成田救下来的,胡文娟拿到判决书后酣畅淋漓地大哭了一场,然后主动要求到窑厂来烧饭,说是用打工的钱还律师费,姚成田说你来烧饭可以但用工钱抵律师费不行,最后双方各让一步,胡文娟到岗。

吴启春改判后,姚成田不知是窑厂开张太忙,还是神经过于兴奋,他有一个多月没看到月光,所以也就没有了月光粉碎的恐惧与颤栗,他似乎觉得4月28日晚上的一切已经在窑火中烧成了灰烬,并随着窑烟在天空里化为乌有,他甚至都有点想喝酒了,然而这种忘乎所以的念头没有一支烟功夫就熄灭了。一个空气沉闷的黄昏,姚成田正在指挥一辆农用车装砖瓦,郭新河跑过来指着姚成田劈头就嚷开了:“律师是不是你花钱请的?”姚成田强词夺理地回答:“是赵堡花的钱。”接着他本着息事宁人的思路对郭新河说:“你来窑厂上班吧!”郭新河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瓦片:“做梦!你帮着杀人犯说话,你就是杀人犯!”

碎瓦片飞到了姚成田的膝盖上,疼痛锥子一样刺进骨缝里,他向后一个趔趄,他看到十五的月亮提前从窑烟的后面升起来了,那种铺天盖地的粉碎,扑面而来,膝盖往上,胸闷心抖,喘气断断续续:“你听我跟你解释好不好?”郭新河愤怒地丢下“不听”二字,拂袖而去。

姚成田本想对他解释,吴启春不一定是真正的凶手,4月28日那天晚上现场应该有第三人,因为刘秋兰遇害后院子的大门是开着的,他亲眼看到吴启春是翻墙逃走的。但他要是说自己看到的,那第三人就是他姚成田,自己反而到说不清了。

 

第一炉砖瓦出窑的那天中午,胡文娟在镇上割了八斤肥肉,肥肉烧冬瓜,姚成田很满意,说:“吃好了,出窑有力气!”

屋内的肉香和屋外窑烟的草木香混合在中午的空气中,很吊人胃口,姚成田在食堂帮着胡文娟往一个木桶里盛饭,胡文娟在一大锅肥肉中找到了一块瘦肉,她用筷子夹起来:“瘦肉太少,就这一块大一点。来,你吃吧!”

在锅灶一旁装饭的姚成田被突如其来的筷子和肉吓住了:“我不吃,给窑工吃!”

胡文娟固执地将筷子伸到姚成田嘴边:“你看你眼睛通红的,熬夜看窑火,太辛苦,快吃了!”

罗琳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她看到胡文娟夹着瘦肉的筷子正停留在距离姚成田嘴巴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见有人进来,姚成田和胡文娟都惊住了,胡文娟夹肉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倒是罗琳很轻松地对姚成田喊叫着:“姚哥,老婆找到了?”

姚成田和胡文娟两人异常尴尬,面面相觑,第一句话不知怎么开口。

平静下来后,一切才变得清晰明朗。

胡文娟是窑厂烧饭的,不是姚成田老婆,罗琳说她被同学骗到广西搞传销,八百多块钱扔进水里了,逃回来后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在报上看到了庐阳好人姚成田把窑厂盘活了,没打招呼就直奔过来了。罗琳说话不会拐弯,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没去投奔我,所以我就来投奔你了!”

姚成田面露难色,他说自己这儿是个窑厂,都是农民工,大学生养不起,乡下蚊子又多,罗琳说:“我本来就是乡下的,没那么娇惯,工钱你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胡文娟见这个女孩这么不顾一切,就有些迷惑了:“姑娘,你到这来究竟图个什么?”

罗琳风轻云淡地说一句:“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图他是庐阳好人呀!”

开饭了,食堂里锅碗瓢盆喧哗一片,工友们围绕着一大桶米饭和一大锅肥肉吃得争先恐后热情高涨,罗琳看到少数人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到了饭碗里。

窑烟正在慢慢的熄灭,烟越来越少,门外的天空越来越大。


(未完待续)





《文化遂宁》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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