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月光粉碎
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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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秋兰被害两个多月来,姚成田从来不敢面对月光,还有酒,没人知道他的夜晚和白天实际上已经被月光和酒绑架了。
在等待王麻子短信的那个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被大好月光击穿了,浑身筛糠一样抖着一团,他僵硬着手关上门,又迅速拉灭电灯,然后坐在黑暗中抽烟,风吹日晒的廉价木门好几处裂缝,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姚成田手指一阵抽筋,香烟滑落到了地上,他听到了身体里有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咔咔声,恐惧中他哆嗦着手又拉亮电灯。昏黄的灯光将月光逼到了门外,可心里还是一气乱跳。
4月28日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姚成田骑着那辆铃铛生锈的自行车到市区耀武印刷厂讨要砖瓦款,坐过八年牢的厂长黄耀武叫他将一桶色拉油两袋米还有一条腌制的咸狗腿送到茂林小区,不然一分钱别想要。姚成田二话没说蹬着自行车将粮油和狗肉送到十里外的茂林小区六楼606,一个穿一身庸俗睡衣的年轻女人开门,竟她对着姚成田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狗娘养的,肚子搞大了,躲着我,想溜,没门!”
一头雾水的姚成田仓皇逃回耀武印刷厂,脸色蜡黄的黄耀武扔下手中的电话,眼中暴跳着坐过牢的凶光:“你真是个二百五,叫你送点东西过去,还把咪咪惹生气了!”姚成田想着自己是来讨要砖瓦款的,只得忍气吞声,他给黄耀武递上一支廉价香烟的同时随手递上一张欠条:“黄老板,总共是三千四!”黄耀武一甩手将香烟和欠条全都扫落到地上:“我他妈的欠赵堡的钱,你算他的哪门子孝子贤孙,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姚成田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借来给老头看病还有买棺材的钱到期了,都没还,我也是没办法。”
姚成田推着铃铛生锈的自行车盲目地走在挤满了虚假广告的大街上,满脑子里跳动着那个叫咪咪的女人狰狞的头发和黄老板又黄又黑的牙齿,在电信大楼的一处阴影下,他突然感到腿脚酸软,胃里咕咕怪叫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抬起头,太阳已经西沉,电信大楼的钟声响了起来,僵硬的时针指着下午五点。这时,一个穿着白底蓝格学生装的女孩突然抵在了他的面前:“大哥,能不能借给我二十块钱?”姚成田很怀疑地看着女孩,没说话,女孩说自己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跑了一整天,工作没找着,下公交时钱还被偷了,没钱买票回家了。这是一个常见的很老套的江湖故事,姚成田没有被打动,他神情麻木地说:“我中午饭还没吃呢!”女孩见姚成田霜打的一样萎靡,很失落地转身就走,姚成田架起自行车,喊道:“站住!”女孩转过头,姚成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碎的票子,抽出一张,剩下的全塞到女孩手里:“给你十七,我得留两块钱买碗面条!”女孩有些懵,她接过钱没有道谢,只是说你给我留一个电话或者给一个地址,“我会把钱还你的”。姚成田知道不会还,就顺水推舟说:“不用还了!”
浑浑噩噩的姚成田在长江路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吃了一碗面条,喝光了碗里的面汤,肚里充实了许多,想抽烟,烟盒和口袋都空了。正准备回去,电话响了。
黄耀武打来的,他叫姚成田立即到“淮上酒家”喝酒,说要先付一些砖瓦款。
“淮上酒家”一个装饰考究的小包厢里,黄耀武一个人喝闷酒,姚成田一进来黄耀武就将三百块钱大钞拍在桌上一堆鸡鸭骨头边,然后又倒满一碗“庐阳大曲”推到姚成田面前,姚成田有点恍惚,有点理不清头绪。脸色喝得青黄不接的黄耀武将姚成田按到椅子上:“妈的,咪咪骂我不讲情义,你看这三百大钞,可是真的?我请你喝的酒,可是真酒?”姚成田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激动,将一茶杯白酒直接倒进了喉咙里。黄耀武又给姚成田倒满一碗白酒,硬着舌头问:“你给我说老实话,咪咪是不是婊子!”姚成田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黄耀武又喝了一碗酒后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她跟我要20万分手费,我到哪儿弄去,咪咪这个臭婊子,良心被狗吃掉了!你说,她是不是臭婊子?”姚成田看白天那么凶狠的黄耀武此刻像一块豆腐,三碗白酒下去后,头晕脑胀的姚成田附和着黄耀武,嘴里流着哈喇子附和:“咪咪是臭婊子!顾小琴也是臭婊子!”
回窑厂的半路上自行车胎漏气,瘪了,气筒在老屋里。回到潮湿而发霉的老屋,喝多了酒的姚成田口干唇裂,想喝水,水缸是空的,灶台上还剩有大半瓶高粱酒,姚成田抓起来猛灌两口,更渴了。姚成田出门的时候手里抓着酒瓶,而忘了拿打气筒,自行车也扔在了门外。那天晚上,姚成田跟黄耀武空前绝后地喝了五碗白酒,人被酒精点着了,脑子里火光冲天,踉踉跄跄地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姚成田看到了村子里摇晃的月光起雾冒烟了,他喝了一口白酒,定了定神,月光像是被泼翻了的面粉四处弥漫,一派粉碎。
姚成田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粉碎的月光下给刘秋兰打电话,嘶哑的声音里酒气冲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有钱了,一百二十块,一分不少,现在就还!”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姚成田手里抓着酒瓶,踩着一路粉碎的月光,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站到了刘秋兰家院门前。见大门紧闭,姚成田就用酒瓶拼命地砸门,而油漆严重脱落的木门纹丝不动。姚成田对着木门亢奋地吼叫着:“刘秋兰,还你钱!”院子里的“大黄”听出了姚成田的声音,象征性地叫了两声,沉默了。
狗叫声停止的时候,姚成田站在粉碎的月光下,恍惚中看到刘秋兰家墙头上有一大口袋面粉重重地摔到了墙外地上,姚成田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面粉口袋突然站起来,穿过粉碎的月光直奔屋后的树林。姚成田大脑一个激灵,似乎有些知觉了,这袋面粉是一个小偷,不是来偷粮食的,就是来偷刘秋兰的。
这时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整个村庄都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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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了,水稻在阳光和水的沐浴下茁壮成长,姚成田出门打工的想法也跟稻田里水稻一样日渐成熟:到浙江打工去!
一连好几天,月亮按时升起,在河流与田埂相互穿插的稻田上空,面粉一样粉碎的月光漫天泼洒,天空雾幛缭绕,紧接着是白布迎风鼓舞,灰雾和白布铺满月夜时,村庄和田野就像阴魂不散的墓地,没有一点声音,连蛙声和蝉鸣声也噎死在粉末中。出门打工,他对外说是找顾小琴,内心里是为了逃离4月28日夜里的月光,也许浙江那里的月光跟庐阳的月光不一样。
而路费一直没凑齐。
夜幕降临,姚成田坐在开裂的办公桌前,反锁屋门,将月光全部锁在门外,然后打开抽屉翻赵堡留给他的一百多张欠条,翻了好几遍,选美一样地选中了庐西富财包装厂厂长冯德富。
富财包装厂蜷缩在庐西镇一条电线私拉乱扯的巷子里,像一个潜伏的特务,姚成田推着自行车进去,没看到富,又没见到财,只是鼻子里灌满了一股酱油的味道,隔壁造假酱油的作坊生意红火。厂子已倒闭的冯德富德富翕动着患了感冒的鼻子:“钱一分没有,”他指着身边戴着眼镜的冯彬,“我儿子正在帮我打官司,要是能追回欠款,我一定还。三角债比三角恋还要害人!”姚成田说:“给个二三百也行。”冯德富不停地搓着空荡荡的双手:“兄弟,你要是遇上官司,我儿子帮你打。律师费八折,七折也行!”说着就将儿子冯彬推到了姚成田面前,冯彬法学硕士刚毕业,有律师证。
姚成田没要到钱,却给胡文娟带回了一个律师。
跟胡文娟签好了委托书,姚成田在村口砂石路上送走冯彬,正准备回窑厂,王麻子蹬着三轮从一条小路上飞快地斜插过来:“姚成田,你给我站住!”王麻子将三轮车车斗抵住姚成田的自行车前轮胎:“短信是不是你发的?”姚成田点点头,王麻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自行车轮胎,“你是胡文娟什么人?威胁我,恐吓我,我他妈的不是吓大的。早就看出了你是一个踹寡妇门的坏人!”姚成田觉得自己为胡文娟出头的理由确实不够充分,就好言相劝王麻子:“胡文娟家里刚遭了难,本来就吓得掉魂了,你还半夜里去敲人家门,让人家的日子怎么过?”王麻子一脸不在乎:“胡文娟掉魂了,我去陪她,给她送魂去,有什么不好的。你老婆跑了,可毕竟有老婆,我没老婆,我敲她门正常,你敲她门就是流氓。”
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姚成田接到了胡文娟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好几个晚上了,半夜敲门声果然没有了,“你是不是把王麻子捅了?可千万不能再弄出人命来,吃不起官司!”
一个礼拜后的早晨,冯彬打电话叫姚成田一起去看守所,姚成田说不能去,上午有人上门来讨债,还威胁说要放火把窑厂几间瓦房放火烧掉。
其实,姚成田就是去了看守所也见不到吴启春,但他还是不想去庐阳市区。凌乱而破败的窑厂办公室里,姚成田关着门坐在白天的黑暗中抽烟,他闻到了屋里蜂窝煤炉的煤烟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姚成田将打火机按着,看着一绺生动跳跃的火苗,久久不愿松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想放把火将这几间屋子连同他自己一起烧成灰烬。姚成田之所以五六岁就愿意跟着养父姚箩筐学喝酒,是因为酒喝下去后,眼前闪耀着红光,喉咙里跳跃着火焰,脑子不做主,许多忧愁和烦恼都飞到天上去了,而如今天上上不去,地上也站不稳。
姚成田在没有光线的屋里不停地胡思乱想,这个极其无聊的上午他没能等来上门讨债的,却等来了一位上门还债的。中午时分,敲门声惊心动魄,姚成田打开门,他被一股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还没看清站在面前是谁,一个跟刘秋兰差不多嘹亮的女声惊叫了起来:“果然是你!”
来人是4月28日跟姚成田借钱的女孩,女孩大惊小怪地看着姚成田:“起初看报纸上照片有点像,后来看到电视新闻报道后,我跟我爸说,那个叫姚成田的庐阳好人肯定是你,不然你不会借给我钱的。”
借钱的女孩叫罗琳,马坝镇的,她从一个塑料小包里掏出十七块钱,“我要是不来还钱,你就会把我当成骗子。”
姚成田将罗琳让坐到沙发上:“我说过的,钱不用还。”
罗琳穿了一件水红色连衣裙,她把钱压到茶几上的烟灰缸下面,然后将一根新鲜的黄瓜塞到姚成田手里:“自家种的,没打农药。”
罗琳莫名地兴奋激动着,说东道西,问这问那,而姚成田没心思跟罗琳探讨人生的价值以及世上究竟好人多还是坏人多这些大而无当的话题,勉强混了个初中,也没水平探讨,他只是顺便问她工作找到了没有,罗琳说还了钱,见了庐阳好人,明天就去广西北海投奔一个同学,加盟美国“纳米海藻”营销团队,“全球最流行的金字塔式销售,做得好,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守着窑厂一分钱工钱都没有,不如跟我一起去北海吧!”
姚成田说马上要去浙江打工:“老婆跑了,到浙江去找老婆。”罗琳说:“老婆跑了,就是不想要你了,你找她干嘛?”
这样的对话显然无法进行下去。
姚成田骑着自行车将罗琳送到镇上的汽车站,汽车发动后,姚成田将十七块钱扔到车窗里的罗琳怀里:“我说话算数,不要你还的。”
罗琳显然被“庐阳好人”再次打动,她对着车窗外的姚成田大声喊道:“找不到老婆就去找我,我在广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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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星期,冯彬上诉状写好了,他要去征求胡文娟意见,胡文娟叫他找姚成田。冯彬见到姚成田很激动:“证据链的漏洞太多,多亏你仗义。真不愧是庐阳好人!”姚成田并没有激动,他很平静地听着年轻的冯彬在烟雾呛人的咳嗽声中叙述案件的真相。
郊区中学的学生以农民、工人、商贩、社会闲杂人员的子女为主,教学质量比教学楼更差,学生不到游戏厅打游戏,就到街面上去打架。刘秋兰在郊区中学成为明星,除了长得漂亮,主要是歌唱得好,“五四青年节”一曲《征服》震得全场鸦雀无声继而是掌声雷动,从此获得了“小那英”的称号,全校男生苍蝇一样围着她,上学路上有人给她塞纸条和卤鸡蛋,食堂打饭有人给她拿饭盒,有人给她占座位,值日的时候还有人帮她擦黑板,胆小的吴启春只能远远地望着,心里莫名地自卑。酝酿了整整一个夏天,十六岁的吴启春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地塞给刘秋兰一张那英的VCD专辑《征服》,不愿被征服的刘秋兰看了一眼,往吴启春怀里一扔:“盗版碟,两块五一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好意思拿出手!”不好意思的吴启春脸上一阵阵发烧,爸爸肝癌晚期,这两块五毛钱巨款还是每次给爸爸抓药时零零碎碎扣下来的。
郊区中学的明星梦是虚幻的。刘秋兰没风光一年半载,初中毕业了,她和吴启春、姚成田、郭新河等一大帮乡下来混日子的孩子一起没考上高中。自我感觉优良的刘秋兰不愿出门打工,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手艺没一个,歌声也荒废了,二十一岁那年由父亲做主嫁给了私下开鞭炮作坊的郭老贵家儿子郭新河,郭家在乡下是有钱的户,结婚时家里给他们盖了四间大瓦房,两间厢房,还有一个比监狱围墙还要高的大院子。刘秋兰在郭家过着大小姐和阔太太的生活,可三年没到,好日子到头了,郭老贵鞭炮作坊炸死了两个装药师傅,家里赔了个精光,郭老贵坐牢,郭新河去了苏州的工厂打工。刘秋兰成了穷人的时候,吴启春发达了,吴启春靠在市区倒卖地沟油买了手扶拖拉机,买了彩电、冰箱、电风扇,还成了村里第一个用煤气罐的农户。
吴启春经常在夜深人静给刘秋兰打固定电话,虚情假意的问寒问暖感动了孤独而空虚的刘秋兰,刘秋兰家电话欠费隔三差五就停机,刘秋兰叫吴启春帮他家交三十块钱电话费,吴启春不干,他以挥金如土的口气说:“我给你买一个手机,电话费我全包。”吴启春跟刘秋兰是在送“爱立信”的那天晚上上床的,他对律师冯彬说:“我不爱她,但我绝不会害她,毕竟在床上滚过三四年。”冯彬在看守所铁窗的阴影下问吴启春:“刘秋兰是不是逼过婚?”吴启春说去年他们偷偷去北京看奥运村鸟巢和水立方的时候,刘秋兰在旅馆的床上逼着吴启春跟她一起私奔,吴启春没干,他说刘秋兰没生育,自己家有孩子,跑不起,那天晚上,遭到拒绝的刘秋兰要从宾馆楼上跳下去,吴启春死死拉住了她,最后她将一只刚买的北京烤鸭扔到楼下,事情才平息。
4月28日那天晚上八点多钟,吴启春将最后一大桶地沟油送到市里的“听风酒楼”,刘秋兰电话来了。吴启春从市里匆匆骑着摩托车赶到刘秋兰家快十点了,两人做完了常规动作后,吴启春点燃了一支烟,刘秋兰斜躺在吴启春浸透着烟味和地沟油味的胸脯上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吴启春说不知道,刘秋兰对着吴启春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说是他们相好四周年纪念日,吴启春说我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哪能记得四年前的日子,刘秋兰又在吴启春的胸口揪了一把:“你们男人都是吃里扒外的骗子,家里骗老婆,外面骗相好的。”吴启春有一种被戳穿了的痛苦,于是反唇相讥:“都是俗人,没那么多的纯情。当年你是怎么腌臜我的,你说我是癞蛤蟆,这天鹅肉却吃上了,不是想来的,是天鹅自己送上来的。”刘秋兰一脚将吴启春踹下床:“你给我滚。不离婚,再也不许你踏进这个门。小人!”吴启春也被激怒了,想起十六岁心灵所受的伤害与尊严被践踏的痛苦,他爬起来,扑到床上,将刘秋兰按倒,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我是小人,你是穷人,你是贱人,知道吗?”刘秋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像一只坐以待毙的小鸡,绝望地从喉咙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有种,你就掐死我!”听了这话,吴启春失控的手发抖了,毕竟这个女人这几年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他松开双手,像一架报废的旧自行车,神情涣散地抚摸着刘秋兰受伤的脖子:“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是一个小人!”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像是敲门,更像是砸门,声音激烈而疯狂。刘秋兰和吴启春都吓傻了。院子的大门已经被堵上了,冷静下来的刘秋兰叫吴启春翻墙头出去。墙头太高,吴启春翻墙头过去的时候,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像是一大口袋面粉从墙里扔出来的。
冯彬从一个绿皮文件袋中抽出一叠写满了疑惑的纸张,对姚成田说:“案件疑点最起码有以下几处。”
吴启春最初的口供说刘秋兰是被他掐死的,但法医尸检证明刘秋兰脖子虽有勒痕,但不是窒息死亡,刘秋兰是脑后受外力击打致死的,也就是被砸死的,吴启春直到最后才招供是用砖头砸的,为什么前后口供不一?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吴启春也是这么说的。
虽说DNA证实现场的生物检材都是吴启春留下的,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必然的凶手,致刘秋兰死亡的砖头在现场找到了,而上面并没有留下吴启春的指纹和其他痕迹,吴启春招供是用报纸包住砖头砸死刘秋兰,显然不合情理,也不合逻辑,现场烟头、头发、精斑那么多铁板钉钉的痕迹都没掩饰,怎么突然最后想到了用报纸包砖头,吴启春是逼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胡乱说的。那么包砖头的报纸在哪儿呢?如此关键证据居然缺少固定物证,起诉书根据嫌疑人的口供加上主观推断,就草率定案,当然要上诉。
吴启春和刘秋兰当晚是有争吵,也遭遇了逼婚,但也就是口头争执,情绪冲突,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算吴启春不计后果地要致刘秋兰于死地,完全可以直接掐死她,何必又多此一举再改用砖头砸,先掐后砸,自找麻烦,无法解释。所以,我的推断是,这个案发现场后来一定有个第三人存在:“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第三人。”
一审死刑判决书认定,人证、物证、口供环环相扣,现场没有发现第三人的痕迹,所以刘秋兰死亡就是吴启春一人所为,先掐后砸是矛盾升级,翻墙离开是吴启春情急之下的狗急跳墙。
姚成田在冯彬漫长的叙述过程中不停地抽着烟,好几次,他站起身在破沙发和办公桌之间来回踱着步子,像是配合冯彬在思考,又像是按耐不住情绪激动。
冯彬问姚成田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意见,姚成田又拨出一根香烟,点着火,说:“我不懂法律,只要吴启春不枪毙就行!”
年轻气盛的冯彬说:“我要的结果不是判不判死刑的问题,而是吴启春无罪。”
姚成田问:“有几成算数?”
冯彬说:“难度很大,但我不会放弃。”
姚成田将抽了几口的大半截香烟吐到地上:“冯律师,要是难度大,太麻烦,是不是就不要上诉了?”
冯彬很奇怪地看着姚成田:“律师干的就是麻烦事。是你要我来做代理律师的,钱也是你出的,你把这人命关天的案子当儿戏!”
姚成田理屈词穷地应付了一句:“钱不是我出的,是赵堡的砖瓦款。”
外面起风了,后来电闪雷鸣,天空被雷电炸碎了,黑暗提前笼罩了庐阳城乡,那天晚上,没有月光。而姚成田却清晰记得,这一天是阴历十五,应该是满月当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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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厂已死,三孔土窑和四间瓦房是窑厂留下的遗产,更像是墓碑。
要不到砖瓦款,姚成田只好卖窑厂的电视机、空调和沙发,尽快凑足路费走人。可挨家挨户问了好几个村子,没人要。他很不情愿地找到了收破烂的王麻子,王麻子见了姚成田不谈收旧家电,劈头就骂姚成田:“你这个不安好心的王八蛋,挑拨我跟胡文娟关系,我给她一千块钱买衣服,她凭什么不要?”
姚成田想卖旧家电,就压低嗓子跟王麻子解释:“我马上都要去浙江了,也许一辈子就死在那边了,我犯得着跟你过不去吗?”姚成田讨好地给王麻子递去一根烟,王麻子接了烟,情绪松弛了许多,他把腿翘到茶几上,黒牙咬着香烟:“彩电八十,空调五十,沙发嘛,没地方回收,我自己留着,给十二块钱。”姚成田觉得王麻子分明是在讹诈,是在欺负自己,他气得脸色发青:“大彩电五千多买的,还有空调、真皮沙发,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你就给一百多块钱。心太黑了!”王麻子用肮脏的皮鞋底踢开了茶几上的一个塑料杯子,站起身:“空调不制冷,沙发皮破了,彩电现在都流行液晶平板的了,你这棺材一样电视机谁要?要不是看你没路费可怜,一百多块钱我都不出。再加你五块钱,卖不卖?”姚成田说:“不卖!”
三天后,姚成田跟镇政府看大门的老焦成交了,彩电五百,空调二百,沙发八十,光棍老焦最近要跟一个寡妇结婚,二手男女配二手家电,恰到好处。姚成田将彩电、空调、沙发送到镇政府大门口,遇到了正准备出门的庐东镇党委钱书记,钱书记了解了情况后,以非常焦急而武断的语气说:“你不能走,你是我们镇的金字招牌,我们不能把一个‘庐阳好人’逼得背井离乡。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直接跟我说!”
最终钱书记拍板,由镇政府担保,协调镇上的农村合作银行,贷款五万给姚成田,窑厂恢复生产。
贷款下来后,钱书记握着姚成田生硬的手高度总结说:“你不仅要做一个道德模范,还要努力做一个经营模范。”
姚成田没说话,连客套的感谢话都没说,拿到五万块钱贷款跟吴启春拿到死刑判决书的感觉是一样的,他要离开庐阳,庐阳却像一座监狱,将他密不透风地囚禁在里面。他脑子里短暂地冒出过一个念头,带着五万块钱,像赵堡一样消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可他觉得,要是那样的话,有点对不起钱书记,钱书记对自己太好了,“庐阳好人”就是钱书记做主叫他当的,尽管他不想当,但钱书记的好心他用鼻子都能闻出来。
五万块钱如同五万枚炮弹,一出手,天崩地裂,所向披靡。有了钱的姚成田感觉很奇妙,一个招呼,当初散伙的窑工们都来了,掼砖坯的、装窑的、烧窑的、注水的、收柴草的,三十多农民工,一天之内,全部到位。姚成田免费给每人先发一包烟,一条毛巾,并说好工钱按月结算。而窑工们到窑厂一见到姚成田就忍不住笑,他们一时无法理解姚成田居然当上了窑厂老板,当初姚成田跟他们一起掼砖坯时,没人看得起过他,只是觉得他很可怜,除了一身死肉,卖苦力,没有半点手艺。姚成田问老周笑什么,老周说:“笑老母鸡变成鸭!”
姚成田靠着现成的炉灶,原班的人马,不到一个月,三孔土窑冒烟了。
吴启春案二审法院没有在证据上过多纠缠,故意杀人的性质不变,但吴启春没有事先预谋和策划,属于激情杀人,主观恶性程度不高,故改判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冯德富到处炫耀儿子冯彬劫法场救活了吴启春,而只有胡文娟知道吴启春的一条命是姚成田救下来的,胡文娟拿到判决书后酣畅淋漓地大哭了一场,然后主动要求到窑厂来烧饭,说是用打工的钱还律师费,姚成田说你来烧饭可以但用工钱抵律师费不行,最后双方各让一步,胡文娟到岗。
吴启春改判后,姚成田不知是窑厂开张太忙,还是神经过于兴奋,他有一个多月没看到月光,所以也就没有了月光粉碎的恐惧与颤栗,他似乎觉得4月28日晚上的一切已经在窑火中烧成了灰烬,并随着窑烟在天空里化为乌有,他甚至都有点想喝酒了,然而这种忘乎所以的念头没有一支烟功夫就熄灭了。一个空气沉闷的黄昏,姚成田正在指挥一辆农用车装砖瓦,郭新河跑过来指着姚成田劈头就嚷开了:“律师是不是你花钱请的?”姚成田强词夺理地回答:“是赵堡花的钱。”接着他本着息事宁人的思路对郭新河说:“你来窑厂上班吧!”郭新河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瓦片:“做梦!你帮着杀人犯说话,你就是杀人犯!”
碎瓦片飞到了姚成田的膝盖上,疼痛锥子一样刺进骨缝里,他向后一个趔趄,他看到十五的月亮提前从窑烟的后面升起来了,那种铺天盖地的粉碎,扑面而来,膝盖往上,胸闷心抖,喘气断断续续:“你听我跟你解释好不好?”郭新河愤怒地丢下“不听”二字,拂袖而去。
姚成田本想对他解释,吴启春不一定是真正的凶手,4月28日那天晚上现场应该有第三人,因为刘秋兰遇害后院子的大门是开着的,他亲眼看到吴启春是翻墙逃走的。但他要是说自己看到的,那第三人就是他姚成田,自己反而到说不清了。
第一炉砖瓦出窑的那天中午,胡文娟在镇上割了八斤肥肉,肥肉烧冬瓜,姚成田很满意,说:“吃好了,出窑有力气!”
屋内的肉香和屋外窑烟的草木香混合在中午的空气中,很吊人胃口,姚成田在食堂帮着胡文娟往一个木桶里盛饭,胡文娟在一大锅肥肉中找到了一块瘦肉,她用筷子夹起来:“瘦肉太少,就这一块大一点。来,你吃吧!”
在锅灶一旁装饭的姚成田被突如其来的筷子和肉吓住了:“我不吃,给窑工吃!”
胡文娟固执地将筷子伸到姚成田嘴边:“你看你眼睛通红的,熬夜看窑火,太辛苦,快吃了!”
罗琳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她看到胡文娟夹着瘦肉的筷子正停留在距离姚成田嘴巴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见有人进来,姚成田和胡文娟都惊住了,胡文娟夹肉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倒是罗琳很轻松地对姚成田喊叫着:“姚哥,老婆找到了?”
姚成田和胡文娟两人异常尴尬,面面相觑,第一句话不知怎么开口。
平静下来后,一切才变得清晰明朗。
胡文娟是窑厂烧饭的,不是姚成田老婆,罗琳说她被同学骗到广西搞传销,八百多块钱扔进水里了,逃回来后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在报上看到了庐阳好人姚成田把窑厂盘活了,没打招呼就直奔过来了。罗琳说话不会拐弯,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没去投奔我,所以我就来投奔你了!”
姚成田面露难色,他说自己这儿是个窑厂,都是农民工,大学生养不起,乡下蚊子又多,罗琳说:“我本来就是乡下的,没那么娇惯,工钱你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胡文娟见这个女孩这么不顾一切,就有些迷惑了:“姑娘,你到这来究竟图个什么?”
罗琳风轻云淡地说一句:“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图他是庐阳好人呀!”
开饭了,食堂里锅碗瓢盆喧哗一片,工友们围绕着一大桶米饭和一大锅肥肉吃得争先恐后热情高涨,罗琳看到少数人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到了饭碗里。
窑烟正在慢慢的熄灭,烟越来越少,门外的天空越来越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