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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也曾温柔 - 李新勇(下)

名作欣赏


作者简介

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乡村少年》等16部。在《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4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


夜色也曾温柔

李新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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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这边一桌人也没闲着,朱可以敬吴向葵一大杯啤酒说:“我们这个工地,五湖四海,出门在外,彼此担待些。”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吴向葵想起那两条相同的平角内裤,如果这两个人有情况,这一帮过去同村的老乡不可能不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就眼下的形势,即使真有情况,谁都不挑破。吴向葵心头透亮:朱可以不先敬大家却先敬自己,已算主动招供了。

一杯下去,朱可以给吴向葵满上说:“敬酒不斟酒,等于白敬。”然后给桌上的每个人都斟满酒,端起自己的酒杯站起来敬大家:“我朱某人,人不坏,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只是做事情仔细了些。仔细有仔细的好处,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安全是最大的节约。我对大家要求细一点是对大家负责,也是对大家一家老小负责。如果因为要求严格得罪大家,或者生活上有什么不周不妥的地方,敬请大家原谅!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发财致富。工地上发不了财,致富还是不难的。大家说是不是?来,干!”

表舅九成仙让大家把酒杯斟满,说:“这大半年来,咱们这些人跟朱经理应该还是处得来的。为人厚道,做事把细,功过分明,一句话,信得过。他所说的那些不周不妥都过去了,过去就让他过去,谁没有个难处?好好过生活,将来有了钱,致了富,咱们一样可以人模狗样过幸福生活。来,咱敬大家,干了!”

吴向葵听明白了,他们话中都有话,既是开导自己,又在给大家打招呼: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千万别张嘴乱说。吴向葵看了身边的潘慧一眼,她跟没事人一样,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吃菜,不打算敬谁的酒,也看不出谁会敬她,更没有凑他这个热闹的意思。他端起酒杯敬大家:“咱们谁都别念检讨书了,出门在外,谁都不比谁更容易。就一句话,忘记过去,创造未来,干!”

九成仙喝高了,满嘴跑火车的习惯渐渐兜不住,他对吴向葵和潘慧说:“要咱说,吴向葵潘慧,你俩要么一起种菜,要么一起上工地。没见哪对夫妻像你们这样,一个种菜,一个上工地,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你当你们是牛郎织女啊?那牛郎织女几千年不死,咱们血做的骨头肉做的身子,只怕熬不上百年就老啦!”

潘慧把酒杯端起来说:“表舅,一个人该干什么,那是命;一个人该在什么地方干活,也是命。俗话说‘衣食有方’,老天爷老早就定好的,由不得自己选择。”

九成仙说:“那就是说你们真该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啰?”

潘慧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不休,她拽了一下吴向葵的袖口,示意两个人一起敬九成仙。吴向葵从了,站起来表示尊敬。坐下来的时候,吴向葵就势敬了朱可以。吴向葵说:“朱可以,你,经理,男的,爷们儿。这边潘慧,女的,在这工地上也算一员干将。以后,请朱经理多多关照,就像关照工地上所有工友一样。关照得好,不出事故;关照不好……没有什么关照不好的。正如你说,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安全是最大的节约。生活中谁想出事故?哪些人会出事故?为所欲为不负责任,肯定要出事故!”吴向葵感觉舌头大得在口腔里打不开转身,脑子尚且好使,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

九成仙喝得话扯不直了,嘴巴里还叨叨:“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活生生一对牛郎织女!”

朱可以用餐巾纸仔细把面前桌上的烟灰擦干净,把筷子头擦干净,抄了几颗花生到嘴里,闭起嘴巴嚼。他隐隐能听出吴向葵的意思,既然没有点破,正面回答反面回答都不好,干脆不搭腔。他希望在众人心目中继续保持完美无瑕的形象,就像他面前的桌面一样。

晚上吴向葵连上了六次厕所,幸好在家庭板房区,下床出门都方便,要是像前天晚上在单身板房区,那不要自己的命,也会要了别人的命。啤酒带给吴向葵的水分排泄得差不多,天亮了。

少有的晴好天气,天空干净,浮云片片。吃过早饭,两个人打了一辆滴滴,直奔香河县去。路上两人无话。似乎该说的话,在昨晚的酒桌上,都说干净了。吴向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宿舍区外面的三个集装箱宿舍,为嘛叫牙祭房?”潘慧晃晃脑袋,带卷儿的头发在耳朵边和肩膀上泛起细小的浪花,轻声说:“那是给一些夫妻应急的。”停了一下又补充说,“牙祭房的老板不是工地上的人。相当于钟点房,有专人掐着手表在门外守着。谁受得了?”

吴向葵愣了一下,说了句:“算长见识了!”便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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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务服务中心出来,快接近中午了。没有财产纠葛,没花多少时间就办好手续。他俩各拿了一本红色的本子,跟刚才被收回的结婚证比起来,区别在于,结婚证封面上烫的是金字,而这个本上烫的是银字,里面的照片从双人变成单人。两人彼此看看,都像早就在等待终于等到这一天的人一样,脸上显露出轻松释然的表情,夹杂一些空落。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吴向葵订的是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今天晚上住到火车站附近即可,没必要跟潘慧回工地住宿,也不合法。一辈子都在赶路,不急这一会儿。他这会儿很想送点什么给潘慧。他们婚姻的悲剧不全在两个人的身上,这一路走来,他俩就像寄居蟹,不断往自己身上背负各种各样的壳,终于背负不动了,卸掉所有的壳的那一瞬间,轻松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什么地方。吴向葵从路边一家妇婴超市给潘慧买了三大包成人尿不湿:“你得正常喝水。小便等于排毒。长期不喝水不排毒,身体吃不消,弄不好要出毛病。”

潘慧不推辞。吴向葵又买了个好看的背包,把尿不湿装下,背在潘慧的背上,潘慧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吴向葵说:“咱请你吃顿饭,咱们好好大吃一顿!”潘慧说话了:“这辈子什么时候见你请咱吃过饭?”“这不就请了吗!” 这话让潘慧眼角泪光一闪。

走到一家药店门口,潘慧替吴向葵买了大山楂颗粒和舒肝颗粒。吴向葵胃肠不好,以前这些药都是吴向葵自己买的,潘慧从来不替他买药。那时候潘慧说:“吃药自己买。咱要买,就给你买好吃的,买药成什么话。”那时候潘慧不但不帮他买药,就连他住院,也很少到医院陪护,她觉得不管在什么地方,没有吴向葵办不到办不好的。潘慧把药递给吴向葵说:“如果要用吗丁啉,你自己回去买。别忘记了,不要连续吃得太多,吃过量,当心乳房增大。”

“增大有哈不好?”吴向葵把一双手摊到胸前,做出托举的样子说,“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这样不入流的调笑,在他们交往之后、孩子的外婆住到家里来之前是家常便饭。久违的噱谑,把吴向葵和潘慧都逗笑了。身旁穿梭往来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对刚刚离婚的夫妇。在过往行人的眼里,他们更像两个认识多年的朋友或者兄妹。

远远的,他俩闻到香河肉饼的气味。这是他们从知晓世事开始就热爱的食物,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再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好吃的肉饼。循着香味往前十几步,果然见一肉饼铺。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伯主阵,两个年轻的小伙儿负责跑堂,一个年轻姑娘在柜台后收银。

这饼过去吴向葵在家也做,近二十年没心情,再没有做过。吴向葵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大师傅在案桌和烘炉前忙碌,就知道,全天下估计就这儿的肉饼还能算正宗传统的香河肉饼了。只见这店里的肉饼,三个摞在一起不过半寸厚。个个一般大,一般圆,直径在一尺半开外。像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吴向葵记着,做这种肉饼,工夫就在擀皮儿上,功夫高的师傅擀出来的皮儿,又薄又软又大,一点褶。放到铛里烙,烙出均匀一色焦黄的嘎渣儿。火候一到,饼就鼓成球样。别的地方的饼子烙出来也能鼓,但做不到皮薄如纸,稍不留神还会漏气,而香河肉饼不但面皮薄如纸张,还从来不会漏馅漏气。

这时候,吴向葵看见两个师傅老伯用长毛刷在鼓的肉饼两面刷油,面皮被油混得半透明,几乎看得见里边嫩生生香喷喷的一层肉馅。稍微转个方向,整一个搬到食盘里,偌大的饼,虽酥不碎。

吴向葵看得半天不走。潘慧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好大吃一顿?”

“师傅,给咱来三个整个儿的!”吴向葵招呼好师傅,进店到吧台买单。回头师傅说:“你俩能吃?”意思是说这是五六个人的量。吴向葵说:“一个切了就这儿吃,另外两个分开打包。”说罢,招呼潘慧进店坐了。进门的时候,两头瞅瞅,见隔着五家店铺是一家折叠舍豆浆,便对潘慧说:“你这坐一会儿,咱去卖两杯豆浆。吃的有了,喝的也不能少。”

一切齐备,一小伙子送来蘸饼的两碟醋和大蒜泥。开吃的时候,吴向葵说:“别看这饼子简单,走出香河就吃不到。你看,这松脆劲儿,跟和面时加酥的时间和多少有关,全看手艺。再看这馅儿,不能放案板上死剁,得剁到合适,翻过来用刀背砸,砸成肉泥,加水、姜末儿和调味品,做的时候加香油……”

“你像大师傅,”以前潘慧最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听他嘚吧嘚吧直叨叨,她认为吃饭就该好好吃饭,她说,“以前没见你做过?”

“从前住大学城那地儿,最初咱家隔壁就是一家卖香河肉饼子的,自小看都看会。说是看会其实没真会,遇到你之前,咱在家里试过几次,起酥弄不好,整出来的饼子,不是漫天崩渣,就是硬得像铁。那时候粮食珍贵,谁舍得拿来做实验啊!”

潘慧盯着豆浆杯子上的“折叠舍豆浆”几个字看了又看。吴向葵指着饼和豆浆说;“这,这,都是香河的特产。”潘慧还盯着那几个字看,吴向葵知道她在等他讲故事呢。这豆浆能有什么故事?舍豆浆是有传说的,折叠二字作何解释?真难倒吴向葵。刚才在买豆浆的时候,吴向葵注意到“纯手工制作”几个字,这豆浆喝起来,真像小时候喝过的味道。吴向葵灵机一动,把一个施舍豆浆的故事,移到这上面来。他说:“关于这豆浆,是有传说的。相传,有个姓王的姐姐结婚不久,丈夫就被官府抓走充军,死在边关。撇下王姐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叔子。日子没法过了。幸好王姐姐娘家是卖豆腐的,于是王姐姐跟小叔子做起了豆腐买卖。过了几年,小叔子长大了,要娶嫂子为妻,闹得满城风雨,谁见了都不同意。恰恰在这时候,香河一带闹瘟疫,一家一家的人说没就没有了。豆腐没人买得起,他们便卖豆浆,后来豆浆也没人买得起了,他们干脆把最后几十斤黄豆都做成豆浆,免费送给大伙儿喝。豆浆刚刚煮好,门口来了一老一少,饿得快不行了,两人把这一老一少背到灶前,给他们喂豆浆。老太太吃了没几口,突然呛咳起来,哇的一下,把嘴里没吞下去的豆浆吐进豆浆锅里。两人呆住了。好在那时候的人不太讲究,架起火来重新烧开再送出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乡亲们喝了这锅豆浆,没过几天病就好了。之后,这桩阿叔接嫂的婚姻被乡亲们认可,再也没有流言蜚语了。”

潘慧眼泪下来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耐心听吴向葵讲完一个故事。吴向葵爱听故事爱读书,满肚子都是故事,人群中只要有吴向葵,就有听不完、不重调的故事,可就因为她老娘嫌弃他用嘴巴挖祖坟,就因为她认为吃饭就该好好吃饭,不应该吧唧吧唧说话,弄得再也没有声音。潘慧说:“吴向葵,委屈你了,咱后悔不让你痛痛快快讲故事。”

吴向葵心想,哪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从桌上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潘慧说:“咱这不是在痛痛快快地讲么?”

“咱们香河除了这两样,还有哪些特产?”潘慧收住眼泪,她知道自己也是终究要离开这里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应该算廊坊还是香河,既然吴向葵说起香河,她得趁机多听一些,将来谁要夸自己故乡的好,她也是能说上一说的。

“花灯、扎刻、剪纸、玉石雕刻、陶瓷彩绘。”吴向葵这下真是信马由缰、自由自在了,“就连咱们香河县名儿,都有骄傲的来历。”这二十多年,他再也没有像今天在潘慧面前说话那么轻松的时候了。

潘慧起身替吴向葵补了醋和蒜泥。

“想当年燕王朱棣带大军驻守边关,来到香河的淑阳镇。正是六月,淑阳四面小河,景色秀丽,水中芰荷开放,香气袭人。燕王大喜,赞叹说:‘此处可名香河!’看,我们香河县的名字谁给取的?明成祖朱棣。从此香河直属朝廷管辖,无论多大的官来了,香河知县一律不接也不送。谁叫咱这儿叫直隶香河呢?”

潘慧眼泪又上来了:“多好的地儿,你却偏偏啥也不留下!”

“你不也跑到廊坊去了吗?”

“廊坊也是咱的家。”

这话让吴向葵喉咙里一梗。他说:“家,家在哪儿呢?哪儿可叫咱们的家?”

“这儿啊。”潘慧指指脚下坚硬的柏油马路说:“咱不想离开这儿,这儿曾经有咱的家,咱得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啥样儿。就像咱娘说的,万一哪一天死了,魂儿回来,才找得到回来的路。为这,咱不想去南方,好歹也要待在这儿。”

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潘慧的老娘,吴向葵心头就特别不是滋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彼此取交集尚可,如果要融合起来,甚至统一起来,迟早会彻底崩盘。吴向葵想说“哪方黄土不埋人”,话到嘴边连他都觉得不爱听,便说:“如今,一双脚就是咱们的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咱们的家。”说完吴向葵觉得哪儿不对。哪儿不对呢?他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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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午饭,吴向葵把大师傅替他们包好的肉饼装进各自的背包。走到秀水街和香北线交汇的地方,他俩都看见了电影城。从结婚到离婚二十多年,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他们一起看过几场坝坝电影,拆迁之后,日子脚跟着脚忙碌,再也没有时间看。吴向葵往电影院的大门指指,征求潘慧的意见。潘慧没表示反对,跟着他穿过马路,向电影院走去。反正时间还早,她没有必要那么早回工地,他也没必要那么早就找宾馆住下来。

没有做任何选择,他俩随便买了票,坐进了放映厅,电影就开始了。《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男主是罹患绝症的音乐人,女主是多情的作词人。两人自高中失去家人后,就成为彼此最亲密的朋友,不仅是朋友,他们还视对方为自己唯一的家人,他们相爱相依,却不是恋人,只因男主不定时复发的疾病让他不敢对女主有所承诺。为了让女主拥有他给不起的幸福,他决定隐瞒病情,擅自为心爱的人找到其他可以托付一生的对象。

潘慧从开场二十多分钟就泪流满面。吴向葵坚持到女主发现事实真相以后,在隧道里绝望地奔跑。人生最大的悲恸,莫过于明明爱他爱得很深,却又不得不面对他没有明天和未来的残酷,无法挽回的绝望,痛彻心扉。

吴向葵不断给潘慧抽餐巾纸,直到两包面巾纸用完,潘慧还伸手过来,吴向葵抓住她颤抖的手。电影院里一片唏嘘,哭泣的不止他们两个。

电影真是好东西,结束的时候,潘慧还没有从情节中走出来,她觉得她跟吴向葵未尝不是两个即将走散的孤儿,他们此刻的情状,也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分离。吃了晚饭,吴向葵要送潘慧打车回工地,潘慧说要跟他去订好宾馆再走,订好宾馆,她又说要到房间里看看,进了房间她又说,难道你就不能最后抱我一抱?鬼使神差,他们各自把持不住。

第二年春天,吴向葵买回三个集装箱,花钱进行一番改造,在承包地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幢别致房子,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全按照城市楼房的格局布置。他想起龙珠骐达工地宿舍边的牙祭房,心想,爷们儿我天天打牙祭,没有人在外面守着,更没人掐表,天做帐篷地做床,上面还有精装潢,噢,好一个自由自在。集装箱房子的下面打了两米多深的桩,露出七十五厘米,恰好可在大门口砌五级台阶,既防虫蛇,又隔潮。房屋虽只有一层,垫高之后就气派了。关键是打开门就是自己的庄稼地,吹过来的风都带着庄稼好闻的气息。他觉得古代的庄主不过如此。他还买了一辆二手依维柯,既可以拉人,又可以载货。他在抖音上晒这辆车的时候说:“要是啥时候买架二手飞机,咱的庄园就全了!”

九月里的一天,吴向葵没有什么安排,地里的辣椒、茼蒿、油麦菜、冰菜又采收了一茬,菠菜和樱桃菜已在网上订购完毕,从明天开始陆续发货;冬瓜、地瓜、胡萝卜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收。眼前这块秋玉米的边上,是三亩地的秋藕和半池塘的鱼。要是明年能签下连续承包十五年的合同,他打算种上一些橙子、柚子和猕猴桃。田庄就该有这些东西。位于长江口的这片土地如此肥沃,插根扁担都能发芽抽青,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到可以隆重地使用“热爱”两个字。为了这两个字,他坚持用土杂肥,传统耕作,序时种植。比如辣椒,别人打催红素、打伸直素,刚谢花就开始红,又长又直,根根都像加大号的筷子,长短还差不多。他的辣椒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比如他种的芦笋,一尺来长,根部七八厘米又硬又脆,属于老薹,别人家的喷了药,长到两尺长,都还嫩嘟嘟水汪汪的,根本没有老薹。这种药水喷施的蔬菜吃多了,可导致不孕不育。上海人识货,他地里出什么,人家买什么,信得过。好多人跟他加了微信,还把他的微信推荐给别人,因此他有四五百个直发的固定客户。

看见秋玉米,吴向葵想起大学城那地儿曾经有过的窝棚,想起那个遥远得无法言说的被晚霞装点得缤纷多彩的黄昏和起初缀满星星、后来月光盈盈的夜晚。他想起朱可以,不晓得这个有洁癖倾向的经理跟潘慧处成啥样了。他还想起他的儿子吴潮白,两年多了,这个国际公民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是回国了,还是拿到绿卡在国外定居下来。吴向葵的电话十多年没有变过,以前没有变的必要,现在不敢变,总想着儿子哪一天会打过来——也不知道这小子跟他妈妈打过电话没有。这孩子跟他的关系,只有一段生养关系。没有恩,也没有爱。这二十多年,吴向葵没有在吴潮白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让孩子感谢养育之恩的意思。被人喊做爹,总得付出,在孩子成年之前,即使卖血卖肉来抚育,都是责任所在。谁知道还是仇恨至此。吴向葵经常安慰自己:“只当我为前世的罪孽还了债!”

“向葵来,帮个忙!”女人在厨房里招呼他。刚才说把几袋新米顺一顺,免得挡脚挡手。肚子里的崽儿五个多月了,不管掩不掩盖,都大出怀,再过四个月就要生了。对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吴向葵心头不仅期待,暗暗发誓,无论男孩女孩,他一定要好好教育、好好引导,吸取在他那国际大哥身上的教训,出不出类拔萃另说,至少不要再忘本。

吴向葵决定,等到入冬,他要把女人的老宅翻建起来,让它成为他的这个孩子不变的家。他会告诉这个孩子:“不管你爹从哪里来,孩子你永远别忘了,这里是你的血地——你的母亲为生你流下第一滴血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显示归属地为包头市。吴向葵没接,他从来没有交过内蒙古的朋友,更没有那边的生意,不是骗子电话,就是骚扰电话。第二遍他也没接,到第三遍,他觉得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这么百折不挠的骗子,揿下接听键。

“吴向葵,咱,潘慧。”声音是她的声音,但听上去并不喜庆。

“你,”一切太突然,老话说得好,中国人不能想,一想就到眼面前,吴向葵问,“你啥时候上了包头?”吴向葵想,龙珠骐达的工程早该完工了,他们的老板多半接到了包头的工程。

“咱一直在廊坊。这号是充话费送的。”潘慧的声音不疾不徐。

吴向葵想这倒神奇,啥时候充电话费送我北京的号试试。整整一年时间没有联系,没啥事她肯定不会打电话来。吴向葵问:“哦,你找咱该有什么事?”

“你的小儿子出生三个月了!” 潘慧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

吴向葵听成他的儿子吴潮白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出生三个月了,意味着他做爷爷啦。一瞬间,三分喜悦七分恼怒一起冲上脑门:“那小子啥时候结的婚?儿媳妇是哪个国家的?”那么大的事情,再看不上他这说老不算老的老家伙,只要给他发一条短信,他必然厚礼相待。做老子的人有做老子的人的气度。

“跟吴潮白没关系。是你的儿子,你的。”潘慧的声音还跟刚才一样。

吴向葵从椅子上翻爬起来。在廊坊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之前,他们已经两三年没有接触过,偶尔他流露出想法,她就拿“更年期了”来搪塞。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情急之下他打算下楼购买工具,以前都没有这样赤手空拳,现在更不能。她说:“应该没事,更年期了。”看,朱可以真没说错,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转念,“呸呸呸,怎么会想起这个人!”两条三枪牌平角裤在他脑子里风筝般飘过来飘过去。

“你,为什么不采取终止措施呢?”吴向葵后悔看那部从头哭到尾的电影,后悔电影结束没有打车送她回工地,后悔让她陪他去开了宾馆,还让她进了房间,并且住了一夜。所有这一切的药引子,都可以算在那部电影的头上。即便找到冤头债主又能怎样,即便他把那部电影嚼来吞下去又能怎样,事情是他做的,结果已经出来,眼前的一切美好说不定又将被打乱。罢罢罢,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女人要做什么。

“一个高龄产妇,医生都不敢采取措施,你想给咱上什么终止措施?”潘慧跟吴向葵怼上了。

吴向葵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他能想象到那个叫朱可以的洁癖知道潘慧怀上吴向葵的孩子,还会跟她继续发生瓜葛吗?而潘慧知道自己怀上吴向葵的孩子却始终不吭声,说明潘慧从来就没想过吃回头草、走回头路。他在等待潘慧开价。只要不是漫天要价,一切为了孩子成长的费用,他这二百多亩地还是长得出来的。

潘慧见他没有吭声,以为他下了矮桩,便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你放一万个心。打你这个电话,既不向你要抚养费,也不会来投靠你。咱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小儿子已经三个月大了。出生日期六月二十三号上午九点十一分,农历五月二十一,星期天。”说罢嘟一声挂掉电话。

话还没说完怎么能挂电话?潘慧现在在哪里?靠什么生活?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叫什么?吴向葵立即回拨过去,包头的号码关机;吴向葵拨打潘慧原来的号码,空号。如此尝试了五六遍,都是如此。吴向葵找到潘慧的微信,语音通话,呼叫失败;发微信,被对方拒收。看来早被潘慧屏蔽了。一年没联系,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呢?

吴向葵又拨打朱可以那一串“4”的电话,空号。九成仙和马四维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一年的时间过去,龙珠骐达工地早已结束,这帮人是散了,还是转战其他工地,谁知道。吴向葵木愣愣坐一阵,他知道,潘慧这是安了心从此不再跟他联系了。他不禁悲从中来:那孩子不仅没有故乡,连他这个亲爹,都可能永远不被知道!

“向葵,快来帮帮忙!”

孙小涓的声音再次从厨房里传来,她在那头等了好大工夫了。


(完)





《文化遂宁》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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