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夜色也曾温柔
李新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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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喝了一碗粥,啃了两个馒头。吃过早饭,潘慧说:“今天咱得上工,你把咱床上的被褥都搬到六号板房楼下最左边那间,那边还有一张空铺位。”
建筑工地喜欢用女人做塔吊指挥,女人敬业,眼尖心细,打起信号旗来动作规范,发出的指令准确具体,不像男人,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撒尿,稍不留神,一个马虎眼儿,就可能酿出事故。
九点钟之后,宿舍区今天当班的,都到马路对面的楼房上工去了,留下为数不多几个今天休息的和那些工人的女人,洗衣服或者闲聊。有几个就是昨天下午在工地大门口见着的。他们见吴向葵蔫头蔫脑的样子,在远处品头评足。有几句话似乎在说,他夜里太过劳累。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在收拾三轮车,吃了中午饭,他们将蹬着三轮出去收废纸。
吴向葵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那么艰难的住宿环境,潘慧都能坚持下来,说明他们的婚姻真是无可挽回了。凭潘慧的条件再找一个不难,可如果竟是这种环境下的男人,那就有些亏了;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忙碌,想找个体面的,只怕有那心思,没那机会。反观自己,优势虽不见得比潘慧强,但环境不错啊,田野辽阔,呼吸自由,住的房子虽是租的,但单家独户,有关有拦。
吴向葵还想起半年前聘来给自己干活的当地农村妇女孙小涓,孙小涓年龄跟潘慧差不多,身高比潘慧高一个头,身材却赶不上潘慧,农村里肩挑背磨,胸围不突出,腰围不含蓄,肩膀宽得跟个男人似的。孙小涓的男人在外面搞建筑工程,挣到了钱,几年前就养下了小,五六年不落屋。男人对孙小涓说:“你只管去找合适的男人,找上了,我们离婚;找不上,我还是你的名誉老公。”半年前的一天,孙小涓到他的承包地问他会不会电工。他平时经常帮周围邻居装个灯、接个线什么的。大家都知道他会电工。吴向葵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我家的洗衣机拖线扯拐了,求你过去修修,不然我会被电死。”洗衣机拖线板修好,孙小涓对吴向葵说他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吴向葵说他承包的地上缺人手。如今的农村,特别是工业和经济发达的地方,农村几乎没有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几公里十公里就能挣到大钱,谁都不会扑在土地上。吴向葵承包的二百亩土地,虽有现代农业的浇灌基础,但毕竟有那么宽的面积,每块地一点小事,累积起来,也得有三五个工人才忙得下来。之后几个月,其他工人都是这一茬忙过就回家,等下一茬农活儿出来才会出现在他的承包地上,而孙小涓却天天都来。把地里的活儿干好,还替他洗衣服做饭。眉眼之间,看得出这女子是上心了。
六号板房住的都是夫妻,四对夫妻一间屋,正好楼下最左侧一间只住了三对。吴向葵找来几个纸箱。收拾潘慧床上的被褥和衣服。他注意到,潘慧的一堆衣服里有一条男人的裤头,三枪牌的,吊牌还没有取下来。这种裤头他买过,一般两条或者三条装一个盒子。潘慧什么时候买的?为啥只有一条?收拾得匆忙,没多想,塞到纸箱里搁好,搬起另一个纸箱的被褥向六号板房走去。
吴向葵打量其他三张床,有样学样,住下铺,用旧床单将高低铺的下铺围起来当幕帘,上铺放那几个纸箱子。一个屋子四家人跟八个人到底不一样,各家的东西好归类,尤其重要的是,上铺可以放东西,室内的空间宽出来许多。有两家的女人在门口洗衣服,操着河南腔和福建腔普通话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便各人忙各人的。有个老阿姨仔细盯着吴向葵的面孔看了足足三秒,闪电般笑了一下问他:“大兄弟,身体怎么样,吃得消哇?”吴向葵撩起床单坐在床沿上,心口窝上像塞了一坨三年不化的寒冰。还没到中午,吴向葵就可以想见,熄灯后,这屋子将是多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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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潘慧回来吃饭,交给吴向葵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朱可以朱经理的,让他下午主动联系他。水电班四个人一组,其中一个组这两天少一个人,听说吴向葵是水电工出身,便托潘慧请他替一天。这个工地的水电班有个特点,缺一个其他三人只好放假,工人不实惠,老板的工期受影响。
吴向葵心想咱是来与你办离婚手续的,怎么,还替你把钞票挣上了?
这种小心眼的话,他也就在心里想一想,不会真说出口的,再说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来探班的,两天过后离开。吴向葵扫了一眼电话号码,好记,最末五个数字都是4。这数许多人不用,与“死”同音;可有的人偏偏喜欢,认为那是哆来咪发的“发”。朱可以大概偏向于音乐发音。
交代完毕,潘慧出门向马路对面的工地走去。吴向葵用塑料保温杯替潘慧装了一壶开水,要她带到工地上喝。潘慧摆摆手示意不要,她说:“习惯了,不到吃饭不喝水。喝了中途得上厕所,误事!你自己带到工地上去。”
吴向葵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今天下午就帮他们干活,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没打电话,在一号板房底楼正中一间找到朱可以。朱可以一个人住,前面一半摆了办公桌和几张凳子,后面一半摆床,也是一张高低铁床,中间用一道布帘子隔开。门上挂了一块“项目部经理”铝合金牌子。朱可以抽着香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吴向葵抬起头来往里屋看了一眼,在窗楞和铁床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挂着的一堆衣服中,发现一条平角裤,跟上午翻出来的一模一样。他想看个究竟,又不好意思上前。转念想,天下一个模样的裤头多了去了,便不再往心里去。
听吴向葵说他今天下午就替班,朱可以显得很高兴,他说吴向葵这一天半的工钱记在潘慧的账上,年底一次结算。说着递过来一支香烟,吴向葵摆摆手说不会。朱可以说:“听说你在老家有一帮兄弟,有好几百亩地,也算个项目经理,舍不得抛开了,上这里来做水电工?”
吴向葵说:“咱老家原本就在这个地方,建大学城征用了。目前在启东那边租了土地种蔬菜。既不是经理也不是工头,两百多亩土地,咱说了算。”
朱可以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桌上飘了几片白色的烟灰,他伸出手去,用侧掌小心地扫到另一只手的手掌心上,再把灰抖到烟灰缸里才说:“种蔬菜跟种粮食一样,都要靠老天爷赏饭吃。”抖完他拍拍手,继续说,“这活儿我干过三十多年,最终只有建筑适合我。”
吴向葵注意到,朱可以室内香烟弥漫,浓度高过雾霾,可桌上和地上干干净净。看得出来,他是个追求完美的。这种人一般做事细致,确保安全第一。难怪他这个工区,一进宿舍区就有一条标语: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也难怪昨天下午他不让那几个女的到楼房上去。
朱可以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个叫马四维的水电班小工头,带着他爬上了新建的一幢叫云峰楼的三十层大厦的第九层,那一层有二十多个人在安装水电,四人一组。吴向葵不知道这一群人仅仅承担这一幢大楼的水电安装,还是整个龙珠骐达工地所有大楼的水电安装都由他们施工。如果是后一种,不管哪个做工头,不出三年,他的财大到想不气粗都不行。
吴向葵按照马四维的吩咐干起来,工友对他的加入是友好的,他们来来往往忙碌,经过他身边就跟他打招呼,一看都是常年在外的人,随和好处,年纪跟他差不多,一个下午,他们彼此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了。
马四维见他手法娴熟,切管尺寸和预热粘结都恰到好处,说:“吴师傅,你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见天上工就能挣二百五到三百五,有时候赶工加班,一天能挣四五百。钱不钱是一回事儿,跟嫂子天天在一起,比起两地分居,到底要方便得多。”
旁边一个工友给马四维递眼色,说:“这得尊重吴哥的选择哦!”
马四维似乎看懂了那工友的眼色,便改口说:“是的是的,一个人干惯了的事情,轻易是丢不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对不对吴师傅?你那里靠上海近,蔬菜卖得出价钱!”
吴向葵嗯嗯啊啊应付着,窘迫随时都有。等到工地上一片雪白的灯光,他也像潘慧一样披着一身电灯光从工地的大门走出来,穿过马路向住宿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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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进宿舍,吴向葵就头大了,他念叨:四家人,四对男女,四对夫妻,四台发动机……
四家人都到齐了,两对中年夫妻,剩下一对小年轻,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一家三口挤一张一米二的床。吴向葵夫妻两口跟那三家人彼此作了介绍,各家都开始忙乎各家的事情。年轻的夫妻跟一对中年夫妻打了几圈掼蛋,孩子睏了,找妈妈要瞌睡,四个人便散了。约好第二天晚上继续。时间差不多了,都陆续上了床。床铺四周原本卷起来的床单,四面拉下来,将床罩住,无声无息地睡去。那一对中年人洗漱完毕,也钻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的床单后面,一样无声无息。
吴向葵和潘慧各睡一头。跟昨天晚上一样,吴向葵仍然半天睡不着。下午在工地上,他瞌睡来袭,正巧大家工间歇气,他靠在新砌的砖墙上就睡着了。马四维在他醒后说:“吴师傅,你太累了,悠着点哈!”其他两个工友都坏笑起来。吴向葵懂他们的意思,大致把他想得跟小青的男人一个德性了。
潘慧还保持昨晚的姿势。吴向葵向另一侧翻身,大家背对背,屁股几乎抵着屁股。身子一动,铁床嘎叽嘎叽直叫唤。
那一对中年人的铺位,立即传出女人的一声咳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第二声,冷不丁就这一声,再傻的人都懂。
第二天早上,中年妇女对潘慧说:“我们这屋三代同堂,有小孩子,你懂的!”
潘慧涨红一张脸说:“不好意思,让大家难堪了,真是抱歉!”
中年妇女说:“大家都是出门人,相互担待些。”
吴向葵心头有气:翻个身而已,你们一年到头难道不过夫妻生活?
后来吴向葵知道,这一对中年夫妻给这间宿舍立下的规矩,他两口子在这间宿舍年龄最大,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充当家长,其他两家年纪都轻,自然也觉得他们做家长比较合适,传什么话,发表什么意见,都由这一对夫妻出面。
吴向葵揣着一肚子火走出宿舍区,见马四维跟小青站在马路边说话。他们身后是三个集装箱改造的临时宿舍,门上有粉笔写的字:牙祭房。吴向葵只知道吃肉叫打牙祭,没听说过还有牙祭房。
马四维人长得瘦,也不高,鼻梁上架了副近视眼镜,香烟不离手。他说:“朱经理说了,只要我们把关系确定下来,我们立马搬到一起住,给我们安排半间屋子!”
小青说:“你莫心急嘛,那个人不答应离。不但不答应,还说最近要来找我。你想想,他一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脑子简单,一言不合就动武,要是见我们住在一起,还不出人命?”
吴向葵突然觉得好笑,冲着马路吐了一泡口水,暗想是不是每个人整天忙碌的核心,都是为裤裆里的事情?
走进工地,吴向葵看见潘慧在一幢楼前指挥塔吊,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把哨子含在嘴里,左手对讲机,右手两面旗,这女人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想当初出门的时候,吴向葵估计潘慧顶多能在工地食堂里混个帮厨,谁知竟就做了塔吊指挥,工资高,还体面。是潘慧自己考了上岗证书,还是别人发现了这个人才重点培养的?这问题吴向葵也许一辈子都没法搞清楚了。
跟潘慧比较起来,孙小涓像一道端了三顿都没有几个人动筷子的菜。那天,他进了她家门,拖线板确实坏了,电灯也坏了,电视也不能正常播放。吴向葵问还有什么不能正常使用,孙小涓把他领到偏房,指着玉米脱粒机和饲料打浆机说,这几样东西休息了快两年了。忙到太阳偏西才把这一堆大毛病没有、调试一下就能使用的电器修理完毕。孙小涓高兴,先是给他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然后端上来四五个菜,还有一瓶老白干。月亮白花花的,在树叶子上幽幽反光,在盈满的水缸里顽皮地跳跃,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想起潘慧爬进他窝棚的样子,想起那个天开地裂的晚上。孙小涓喝饮料陪他,他竟不知不觉把自己给喝醉了……第二天,从孙小涓的床上醒来,他慌乱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都没想好,他便干脆静观其变。孙小涓没有哭没有喊,脸色似比昨天更清朗干净,见他起床,指着桌上的早餐说了两个字:“吃吧!”吃了饭,他一个字也没说,上承包地去了。孙小涓跟在他后面到了承包地上。这一起了头,之后孙小涓便无论天阴下雨都来,里里外外,大小事情都当自己的事情来安排,他要是外出,孙小涓就是另一个他,几个工人都听她的。孙小涓小他六岁,结婚十多年,没有修下一儿半女。她对吴向葵说:“我活着有脚有手,死后没人挂念没人烧纸。我跟你不要什么名分,潘慧回来我便回去,潘慧不回来,我就当你的长工,有无工钱你决定,钱多钱少你看着办。一句话,欢喜一天算一天。”
傍晚下工,吴向葵跟马四维等二十来个水电工走出工地西门,又见七八个女人围在工地门口,情形跟前天傍晚一样,朱可以嘴巴里多了个哨子,喊一声“不准上去”吹一声哨子。这些女人看来每天都会来撞运气,要是某天朱可以没来,那个傍晚就成了这些女子跟她们男人的节日。吴向葵想起九成仙说的话。满嘴跑火车的九成仙那几句话,似乎比朱可以更像明白人。
中国人不能念,一念就会搁到眼面前。还没走到宿舍区门口,九成仙向他招手。九成仙请了几个过去的同村老乡,在宿舍区附近的小饭馆替吴向葵接风。
吴向葵注意到,灯光明晃晃的工地周围,天彻底黑下来的标志,是到处的灯光泛出幽灵般的蓝。冷风在身上到处乱窜。朱可以和马四维也被请来了。马四维带了小青一起来。添双筷子添个酒杯的事,小青会唱川剧,一高兴就会亮一嗓子,众人表示欢迎。正好两桌。
过去同村子的老乡如今还叫老乡,说起来有些勉强,维系他们记忆的乡村实物一样都没有了;村子里的人当时四散,迁到不同地方,如今大多数都不再联系。好在他们的方言还在,某些专有的叫法说法还在。等到他们这一辈人结束,这种微弱的关系便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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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叫春儿的小伙子专挑马四维拼酒,一人面前一箱燕京,摆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全部打开,没有多的话,各自抽出一支,碰在一起,同时喊一声“干”,两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小青用唱戏的声音喊:“你们吃几口菜再喝要不要的?”两人谁也不搭腔,一瓶喝完,继续从箱子里抽出一支,咣一声碰到一起,同时喊一声“干”,咕嘟咕嘟往下灌。旁边的人各吃各的。九成仙说:“看来这两个人今天得有个了断。”他嘱咐大家,只要两人不动手,不要去管他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喝到第八瓶,马四维趴到桌子上,脸色煞白。春儿把空酒瓶插进箱子里,新抽出一瓶拎在手上,提起马四维的后衣领说:“还有没有量?还喝不喝?”
马四维伸出右手臂,在空中摇摇晃晃挥了一下:“让我歇一歇。”
酒精把春儿脸上、脖子和所有露在衬衣外面的部分染成沱红,他揪起马四维的后衣领晃了几下:“喝酒图个兴致,歇一歇什么意思?”他盯着小青继续说:“你在女人肚皮上也要说歇一歇吗?是讲排场,还是自己不行?”
小青搭话:“你有啥话只管冲我来。明明晓得他喝酒喝不过你!”
春儿声音变得坚硬了:“是他自己要接受挑战的,谁都没强迫他。自己晓得喝不过,事前给我磕三个响头嘛,他想喝我都不给他喝,我是通情达理的人。如今才喝到第八瓶就不喝了,算什么?”
小青从马四维面前的箱子里抽出剩下的四瓶,一口气全喝下去,说:“不要小看人,他在前面冲,我断后!”
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节,核心在小青那里。吴向葵希望表舅九成仙出来劝一劝,他一张嘴巴那么会跑火车,这时候横竖说几句,不把人哄倒,也能把人震倒。春儿是他带出来的,他只要发话,不会不听他的。九成仙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频频跟大家碰杯,偶尔往这边瞟一眼,没有阻止的意思,更不干涉。
春儿从围坐的一桌人旁边的啤酒箱里抽出四瓶啤酒,插到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里。
小青说:“什么意思?”
春儿说:“这是马四维的酒!”
小青:“我刚才不是替他喝完了吗?”
春儿把手头的啤酒瓶往桌上一笃,一字一板说:“谁叫你替他喝的?是我?还是马四维?对啦,谁都没发话让你喝,是你自己要喝的。这四瓶必须给他补齐。”春儿把自己的一瓶放到桌上,从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抽出一瓶,揪住马四维的后衣领把马四维提起半个身子,一放手,马四维重新趴到桌上,一双手无力地在空中乱舞,以示抵抗。春儿重新把马四维提起来:“马四维你起不起来喝?耍赖是不是?你可以赖钱赖米,不能赖酒。你起不起来喝?不起来我给你灌下来啦!”说罢,一抬手,瓶口朝下,啤酒咕咚咕咚灌进马四维的后颈窝。
小青来抢春儿手中的酒瓶,说:“你疯了!”
春儿躲开小青的手,用瓶口指着小青说:“你那么护他,你说说你们什么关系?”
小青也抽了一瓶啤酒拿在手上,瓶底指着春儿,随时要用啤酒瓶跟他干架的样子说:“朋友关系。怎么?要你批准啊?”
春儿说:“你有多少朋友关系?两个月前你对我说我们是朋友关系,两个月后你又说你跟马四维是朋友关系,再过几天,不知道你又要跟谁是朋友关系。你换朋友关系,比换胸罩还频繁。”
小青把手里的啤酒瓶放下来:“既然你挑明了说,我也明白告诉你,以前我认为你适合我,现在我也觉得适合,只是我不想拖累你。”
春儿的声音变得沧桑起来:“他马四维并不比我有钱,你也不可能一天更比一天漂亮,能拖累什么呢?”春儿的声音明显哽咽了:“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小青的眼角也有了泪光,她举起手里的啤酒,在春儿倒掉小半瓶的啤酒瓶上碰了一下:“我们把这瓶喝掉。好合好散,你听我讲。”
在酒桌上,谁清醒谁占主动。春儿已有八九分的量,轮上小青牵着他的鼻子走。春儿把一瓶啤酒喝了,小青给他抽了一支递到他手上,春儿的表情就木了,身子有些晃,裸露在衣服外面部位的紫红开始发暗。小青把自己那瓶啤酒笃在桌子上,右手持瓶颈说:“春儿,你比我小五六岁,没有结过婚,一切都还来得及,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也还将就,有本事凭力气吃饭。姐姐我跟你不同,一个动不动把我当猪来打的老公只会伸手向我要钱,一个六岁多的儿子眼看就要上小学。我要跟了你,难道还让你来替我养儿子?如果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替我养也就养了,关键是他血管里还淌着那个讨债鬼的血。养一天可以,养一年可以。多养几年傻子都不会干。就算你能替我养儿子,那个讨债鬼不来缠你才怪,张口就要钱。你不能不给,他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他可以把你家砸个稀巴烂,你却不能把他打废打残。纵使把他打废打残,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要来缠你,你还能过上清净日子么?我跟马四维就不同,马四维的老家在青海,那狗东西不识几个字,轻易不敢出门,纵使敢出门,他还舍不得路费。马四维也有个儿子,大小跟我儿差不多。我跟他说,他对我儿子好,我也不会亏待他儿子。”小青把啤酒拿起来,仰起脖子喝了下去。
春儿身子摇摇晃晃:“你到底喜欢哪个呢?”
小青从啤酒箱里抽出两支啤酒,一人一支,说:“像我这种处境,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有适合不适合。”没跟春儿碰瓶子,自己喝了一口说,“如果到了我这步田地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结果是对你不负责任,也是对我和孩子的未来不负责任。”
这话春儿听懂了。小青说:“打得火热的时候,谁都可以信誓旦旦。反正发誓吹牛没人打假。比如那个讨债鬼,当初上我们家来的时候,把未来描述得好得很,什么楼房,什么彩电,什么漂亮衣服首饰。一年不到,原形毕露。”
“你难道就敢保证这个一喝酒,脸白得跟死人一样的人就靠得住?”春儿说,他已经没有任何愤怒。
“谁能够保证谁?我自己这一分钟都保证不了下一分钟。只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跟我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合得来,组合夫妻未必不幸福;合不来,各自回到起跑线上。彼此知道后果的利害,平时各自晓得退后半步做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