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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草的小梅 - 叶蔚林(三) 《文化遂宁》2021年第一期



名作欣赏


作者简介

叶蔚林 (1933—2006),广东惠阳人。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海南省文联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蓝蓝的木兰溪》获1979年全国优秀小说奖,《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一等奖。著有《海滨散记》《边疆潜伏哨》《过山谣》《白狐》《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初别》、《酒殇》《割草的小梅》,歌曲《挑担茶叶上北京》《洞庭渔米乡》《幸福长在春长留》《夏日的牙龙湾》《相思天长地久》等。


割草的小梅

叶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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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喜欢小陈是很自然的事,女孩对男孩天生敏感。但说不上小梅对小陈情有所钟。因为小梅当时还小,是一粒毛茸茸的青杏儿。小梅太寂寞,无论什么人造访她的小屋,都会给她带来欢欣、留下印象。实际上,小梅更喜欢老陈伯伯。老陈伯伯已经是熟人了,为人和蔼可亲,说话像河水缓缓流动。老陈伯伯一来,小屋便有了生气,父亲也有了喝茶、说话的兴致。小梅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割草,该有多好。老陈伯伯就会来收草,一年来两次。所以当小梅拿着打火机追到河岸,对老陈伯伯表示她可以代替母亲割草时,唯一的心思是能让老陈伯伯再来,至于其它小梅根本没顾及。果然,小梅达到了目的。老陈伯伯十分高兴,认真地对小梅说:“小梅,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多谢你帮了伯伯的忙。那么说定了,秋后我就来收草。可是你别太累了,无论多少我都来收。”

小梅对小陈情有所钟、深深暗恋,是在秋后才萌发的。那是个好季节,天高云淡,草白花黄。

重阳过后,龙须草开始黄梢,老化变脆,小梅就停镰不再割了。半年陆续割下来的龙须草,全部及时晒干,剔去杂质,扎成大小相等的一捆捆,整齐地垛起。旺古还专门为草垛搭了棚子,避免草垛受雨发霉腐坏。草垛有一人多高,几乎两丈宽,足够装满一船了。看着草垛,小梅就心情愉快,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杰作。小梅甚至有点惊讶,不太相信这么一大堆草竟是自己一把把割下来的。

小梅急切地盼望老陈伯伯快来,让老陈伯伯看看草垛,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快到冬至时,老陈伯伯没来,小陈却独自来了。小梅觉得奇怪,老陈伯伯怎么不来。仔细端详小陈,小梅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小陈的神色不对头,不像上次来那样有一股可笑的憨气。这回小陈没穿军大衣,一身单衫的他,显得瘦削了,长高了,似乎也长老了,好像一株苞谷刚蹿起拔节,却缺了雨水和肥料,蔫蔫的不精神。果然,沈同生刚问小陈:“你爹怎么没来啊?”

小陈立即扁起嘴巴,硬咽说:“我爹他死了!”

天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陈伯伯。小梅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正如当初不能相信母亲死去一样。想起母亲,小梅觉得现在的小陈和自己同是苦麻藤上的两片小叶,霜打来,风吹来,一齐簌簌发抖。于是小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小陈向沈同生诉说父亲横遭不幸的经过:老陈随拖拉机下乡运木材,返回时拖拉机翻下深沟,司机当场死去,老陈压坍半边肋骨。送进医院昏死两天。后来苏醒了一会,艰难地嘱咐小陈:我答应过小梅秋后去收草的,看来我去不成了,你一定要将草收回来啊!小梅割草不容易,别叫她失望……小陈说着,含泪望小梅。小梅又感动又难过,陪着小陈抹眼泪。

这天夜里,小陈没走,留宿小屋。小梅曾企盼过老陈伯伯能在这儿留宿一晚,没想到如今留了小陈。而这个小陈眼下是那么不幸,那么哀伤,那么软弱,让小梅好同情,一种与生俱来的女性温情,好像一张细网在她心中撒开。小陈要和旺古搭铺,小梅坚决不同意,要小陈睡自己的小房。小梅悉心照料小陈,特意烧了热水,叫小陈洗脸洗脚。小梅又细心地将自己的床铺收拾一遍,枕头拍松,稍稍垫高一些。小梅自己蜷缩在灶前的草堆边过夜,听屋外秋虫唧唧,夜风走过灌木丛,很久没睡着。小梅侧耳倾听小陈的声息,开头小陈辗转反侧,后来就安静了,时不时响起婴儿般的咂嘴声。后来小梅自己也睡着了。

天亮时,小陈情绪好转,眉眼开朗黑亮了,见着小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陈和旺古很快就将草捆一一搬到河岸,装上渡船。太阳出来时,有点热,小陈和旺古都脱光了膀子。小梅看见小陈并不瘦弱,流汗的胸膛鼓起两块肌肉。

临了,一切弄妥,小陈向沈同生告别,交给沈同生25元钱,说是收购款,请沈同生签收。又说,小梅割下的龙须草质量极好,没有一根杂草。玉箔纸还要继续生产,所以辛苦小梅继续割草,明年秋后他再来收购。小梅一边听见,心里好高兴,这正是她一直想知道又不便明问的事。

沈同生接过钱,想了想,又交还给小陈,说:“这是小梅劳动所得,来之不易。这样吧,明年你再来时,替小梅扯幅好一点的布,让小梅做套新衣吧——小梅,好不好?”

小梅红着脸,点头又点头。

小陈像大人似的和沈同生握握手。

小梅送小陈到岸边。小陈问小梅:“你想要哪样的布?”

小梅望他一眼,低头说:“不知道,随你……”

渡船解缆,旺古撑篙,船向后移,船底磨擦卵石,硌硌作响。小陈向小梅挥手告别。小梅忽然向前紧跑几步,一只脚踏入浅水中,大声问道:“你明年几时来啊?”

“秋后——”

“秋后哪一天?”

小陈一时答不上,又挥挥手。

渡船进入中流,很快就顺水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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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小梅的帮助下,逐渐掌握割草的技巧,并且领略到沼泽的许多奥秘时,我就不再觉得劳动的沉重不可忍受了。事实上,半年割下五千斤干草,每天平均割下六七十斤鲜草就行了,任务不重,而且我没有必要显积极去超额完成。何况我相信大队干部们压根就把这事淡忘了,到了冬天很可能队里不会派人来收草,任由它腐烂了之。在那个年代,无效无偿的劳动,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因此,在那段时间,我是“闹中取静”,很少感到压力。我时常偷懒,早上太阳老高,我才出工渡河,天未黑齐就收工返回云湖镇。旺古从不耽搁我的往来,那渡船几乎为我所专用。甚至连我割下的草,都不必费心收拾,小梅顺手就帮我晒好、捆好。兴之所至,我带点酒肉过河,与小梅他们共进晚餐,夜里便在旺古的草棚留宿。如果碰上旺古逮住一条鱼或者什么野物,那就有一次“盛宴”了。小梅也喝酒,只要一小杯她就面带桃花,青春光艳照人。

总之,这段时间,我以悠闲的心情贴近了大自然,淡忘了昨天,不计较明天,在自由、平和宁静的小环境中,窥探大自然的各种奥秘并接受它的恩赐,于是对生命、对人生,便有了新的感悟,点点滴滴,可咀可嚼。所以事隔多年,我仍然怀着复杂的心情回顾那段日子,其时其地其景其情,嗟叹岁月匆匆,白云苍狗,凡事可遇而不可求。

有时我放下自己的丝茅草不割,跟小梅深入沼泽地,帮她割龙须草。我发现,同样是草,同样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丝茅草和龙须草却有天壤之别。前者生相粗贱,参差不齐,干枝混杂,一丛丝茅草酷似一个衣衫褴楼,首如飞蓬的癫妇。后者呢,一律长到四尺高,不生节,不出干枝,纯系几片墨绿叶子从根部集束挺拔起来。离根半尺以下,有茶褐色的鱼鳞叶片精心包裹。到了开花时节,它们仿佛预约似的,齐齐绽出花梗,小花缀生,粒粒晶莹如碧玉细颗。瞧吧,一丛龙须草,便是一个衣饰整饬,青丝如泻,风姿绰约的少女了。丝茅草生长在沼泽周边,实际上离沼泽很远,割起来是方便的。而龙须草只茂生在沼泽深处,那里虫蚁横行,蚊蚋肆虐,泥淖没膝,甚至陷及腰际。于是我明白自已的轻松和小梅的辛苦了。

我说:“割龙须草真不容易啊!”

小梅说:“当然,它是龙须草嘛。”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龙须草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远远匿藏吗?小梅说领我去看花,我便跟着她钻过芦苇丛,大步小步,忽左忽右,孩子跳“格格”似的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提心吊胆地越过大片水草地,来到一处污泥环绕的水沼边缘。举目望去,深黑如墨的水沼里,荷花、石蒜花开得正盛,红白相映,其间还有一种花红得发黑,花梗直立,花形如杯。我说想不到这里会有黑郁金香。小梅说什么玉金香黄金香,是野百合花。三种花高低分出层次,有合有分,就像花王刻意栽培的一个花坛。大自然所创造的美境,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禁蠢蠢欲动,渴想搞下鲜花三朵两朵。幸亏小梅早有提防,用力抓住我的臂膀,严重警告:千万别再向前去。好险,眼皮底下就是死亡的深渊,锈色的泥淖东鼓一个气泡,西鼓一个气泡。一脚踏人,便永无天日。

上苍为何如此设置?美丽而诱人的物事,总是与我们阻隔,总是横亘难以逾越的艰险,总是可望而不可及。

“十五月亮十六圆,十七玉兔睁开眼。”我忘不了坐在谷河岸边草地上,面对沼泽所度过的月夜;好像一方单色木刻拓印在我的心灵深处,黑白分明,反差强烈,永远清晰。那是名副其实的月夜,纯粹的月夜,彻底的月夜。没有星星,没有灯火,没有燃烛,没有磷光,甚至没有一粒流萤,天上地下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一轮明月。满世界光辉灿烂,玲珑透剔。谷河凝然无波,流水仿佛冻结成冰。雾气把沼泽填平,那是水银的湖泊。每棵树,每丛灌木,每块石头,全像剥壳的熟鸡蛋,焕然一新,脱胎换骨。微风把沼泽的气息携来,草叶瑟瑟,虫蛰低鸣,白玉鸟便在这轻柔的和弦上婉转高歌。此时此刻,亦虚亦实,似梦似真,怎不教人心如止水,宠辱皆忘。我想,大自然决不会无缘无故作出这种安排,冥冥中必定有其目的,有其意旨所在。醒悟吧,让我们向大自然顶礼膜拜,感激它的无私、慷慨和公允。它不但同样给予每个人所必须的土地、阳光、空气和水——因而派生出种种衣食;它同样还给予每个人无数额外的享受,比如这月光、这风、这鸟鸣……那么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沼泽里,我每每看到新草从枯草中绽出嫩芽,残荷的断梗下,小荷初露尖尖角。这便是生与死的诠释,简洁明了,不必再费神思考了。是啊,为了获得生存力量,我们需要建立某种信仰。然而信仰往往枯燥,生命的丰满还必须信赖我们心灵感应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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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就这样一只脚浸在水里,目送载草的船渐渐远去,并不觉得初冬的河水已经很凉。渡船仿佛拖一根无形的线,牵扯她的眼睛,牵扯她的心,牵扯她的脉搏。直至渡船消失在下游转弯处,那无形的线才“嘣”的一声断了,小梅明显地听到这一声响。小梅十分羡慕旺古,能够打着双桨,陪伴小陈去县城,水路迢迢40里啊!

从这时候起,一年年,对小陈的回忆和期待成了小梅欢乐的中心。每年秋末冬初,小陈的到来,短暂的驻止,便是小梅期待的结果,又是小梅另一轮回忆的开端。冬季连着春季,漫长的寒冷和潮湿,小梅不再觉得寂寞无聊,难以打发;苦海孤航的海员看见灯塔的感觉,也比不上小梅对小陈的回忆那样温暖明亮。小梅像一个看管篝火的旅人,专心致志,不舍远近,四处寻找,将一些枝枝叶叶,收拾起来,加添到篝火上,让它长明不熄。这篝火便是小梅对小陈的回忆。虽然小陈走了,但小梅以为他并没有离去。小屋外的空地上依然有他的影子,他坐过的小板凳没有挪动,他吃过饭的碗筷,小梅久久不加涮洗,他睡过一夜的床,留下他的体温和气息,在小梅的感觉中能够留到小陈下一次的到来。恍惚间,小陈就出现在小梅的面前,人显得又高了些,精干些;眼睛、嘴巴、鼻子,一样接一样,交替出现,可是却难以捕捉住,集中起来,凑出一张完整、固定的脸庞。这有点让小梅苦恼,小小的苦恼滋味悠长,恰似嚼一枚青橄揽,啜一碗凉瓜汤。夏日来临,壁虎叫出第一声,成了小梅回忆和期待的分界点。小满过后,沼泽气温迅速升高,龙须草已经长齐,绿油油临风摆荡。小陈嘱咐过:最好此时开镰,纤维成熟啦。所以小梅再无暇回忆,满怀期待,早出晚归,全身心投入辛苦的劳作。小梅埋头一把把割草,轻快得如同撕下一页页日历。当草捆一迭迭不断增高成垛,小梅便知道她的辛劳即将得到补偿。小陈就要来啦!

回忆使人温情脉脉,期待使人热情奔放;回忆是重叠旧的温馨,期待是悬望变化的未知。两者交替,仿佛一个梦去,一个梦来。在梦的去来中,小梅长到17岁。

那么,小梅和小陈之间,有过什么表白吗?有过什么许诺吗?有过肌肤之亲吗?我曾悄悄问小梅,小梅红着脸说:“没有,真的没有,干嘛要那样呢?”我相信小梅的话。小梅对小陈的钟情,纯然是冰清玉洁的暗恋。说来奇怪又不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暗恋程度的加深,小梅对小陈反而似乎是愈来愈疏远了,一年比一年扩大了距离。这情形就像迎风前进的旗帜,速度愈快,旗子愈朝后飘舞。

每年,小陈大约总是冬至前后那几天到来。小陈往往下午到,住一夜,第二天早晨将草捆装船,半上午就随船走了。满打满算,前后不到20个小时,其间还要除去睡觉的时间呢。就在这有限的分秒中,小梅也总是心慌意乱,目光躲闪,期期艾艾。唯有晚饭后睡觉前一段时间,小梅能够充分享受。这时候,小陈和父亲坐在灯光下说话,小梅早早选好位置,坐在灶前一角的阴影里。小陈在明处,小梅在暗处,他看不见她,她可以恣意盯住他。小梅悄没声儿听着,听小陈说些与她完全无关的话题。比如讲龙须草造纸的操作过程;又讲龙须草可以制作许多精致的编织物,席、帽、垫……等等。小梅把小陈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连同他的呼吸,一起咽下。小梅的目光在他身上缝来缝去……小梅觉得这就很够了,一颗心满满的、湿湿的,就像谷河涨了桃花水。

小陈每年来,都要给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各人带来一两样城里的小东西。小梅始终认为小陈送她的东西最好,最合她的心意。小梅将这些东西小心包裹,又时不时摆开细看,想象它种种可能的含义。其中,小梅最喜爱一只红色的塑料发卡,中间宽,两端尖,弯曲像一把小弓。小梅割草时,我曾看见她戴过,一条缎带似的齐额绾住她的头发,很美。割着草,小梅支起腰对我说:

“小陈送我发卡,他知道我头发老爱往下掉……”

小梅独自偷偷去过一次县城,去看小陈。这是一桩秘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天是云湖镇闹子日,我没有过河去割草。早饭后,我到街上买蚊香,忽然看见了小梅,确实是她,头发上卡住那只红色的塑料发卡。她站在街口一部拖拉机旁边和司机说话,然后敏捷地爬上拖箱。我刚想喊她,她身子一蹲躲了起来了;显然她不愿意让人看见。拖拉机立即开动,向县城方向驶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照常过河割草,和小梅一起离开小屋走下沼泽时,我笑着问小梅:

“昨日你去县城了吧?”

小梅微微一惊:“乱讲。”

“我看见你了,站在街口,戴着红发卡是不是?”

“哎呀!”

“看见小陈了吧?”

“……看见了。开头不晓得他住哪里,问好多人才找到。他们那工厂真好、伴条小河,有筒车转,水磨轧轧响……他穿件红背心,蓝短裤,使条白毛巾蹲在河边洗头洗脸,呼呼喷水……我就躲起看他洗头洗脸……”

“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回来了,拖拉机等着。”

“就走了?”

“唔。”

“不跟他说说话?”

“不要说话,我躲着,他不知道我看他……哎,你莫跟爹学说!”

“我不说。”

“来,拉钩算数。”

“好,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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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古那渡船已经老掉牙,船帮开裂,船头船尾磕碰得凹凹凸凸。最糟的是漏水,要时时勤着戽水,否则三两天会自动沉没。每隔几个月,旺古就要将渡船拖上卵石滩,翻转过来底朝天,敲敲打打,挖去朽木屑,填补上桐油灰。旺古很能干,不要别人帮手,用圆木和撬棍,将诺大的渡船移动上岸。

旺古早就不想当艄公。他曾多次去云湖找大队干部,企图表明自己的意愿。但大队干部弄不懂旺古比手划脚说什么,或者是懂了装不懂。大队干部也有难处,旺古不摆渡又派他干什么好?再说,找遍云湖难得另找到比旺古更适合的摆渡人了。于是大队干部对旺古打哈哈,又拍肩膀,又竖大拇指,将他打发走。旺古不愿摆渡,不是嫌渡船破旧,麻烦费事,是嫌太清闲,无聊得心里发慌。旺古觉得对不起沈同生,特别有愧于小梅母女俩。世上既然有他旺古在,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母女俩苦巴巴去沼泽割草,蚊叮虫咬,日晒雨淋。小梅母亲的死,旺古觉得锥心,始终认为罪在自身:一是没有代替她去割草,二是没有好好关照她。旺古哭得哀绝,泪水成河。他一次次跑沼泽,野狗似的嗅寻,好容易才找到小梅母亲的尸骨。尸骨是他用草席包好背回来的,棺木是他运回来的,坑是他挖的,土是他填的,坟是他垒的。旺古对死者,一片至诚,一往情深。

旺古十分疼爱小梅。在旺古的脑子里,小梅襁褓时的模样,永远鲜活。当初离开沈家大屋,出云湖镇渡过谷河那天,阴云低垂,河风尖冷。小梅窝在母亲怀里,露出的小脸冻得通红,但她却吮着手指,若无其事,那龙眼核似的双眸滴溜溜转动。小小的可人儿,纯洁晶莹,宛如蚌壳里的一颗珍珠。小梅一两岁,母亲教她喊“旺古叔叔”。旺古听不见,只见女孩儿小嘴呶成花骨朵,时不时向他一绽一闭。旺古抱小梅,亲小梅,带她到河岸放风筝,带她下河洗澡,将她赤条条扛肩上,颠颠地跑,逗得小梅格格笑。小时候,小梅亲近旺古,比亲近父母更多。到了五六岁,小梅最懂旺古的“语言”,旺古每一举手投足,小梅都能心领神会。常常是父母弄不懂旺古的“话”时,小梅就准确无误地加以阐明。喜得旺古抓耳挠腮,连连击掌。总而言之,在那寂寞的时空里,小梅是旺古的快乐和安慰,心中的太阳和月亮。小梅母亲死后,旺古不但对小梅倍加疼爱,且增添了一层责任感。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必须时刻关注她、保护她。小梅自作主张答应老陈代替母亲去割草,沈同生倒没说什么,只是叹着气嘱咐小梅多加小心,千万别靠近泥沼。旺古却强烈反对,急得嗷嗷乱吼,将小梅的镰刀拿走。小梅不吵不闹,款款地磨缠旺古,呶嘴不停喊“叔叔”。临了,还是沈同生为女儿说情:

“旺古,小梅长大了,总是要做事的,就让她去吧!”

旺古只好将镰刀拿出来。

一红一青两块磨刀石,是旺古沿河滩走好远,从千万块石头中选取的。旺古手把手教小梅磨镰。另外,旺古还不知从哪里学来、或者干脆就是他的发明,用多种野生草叶,配以山苍子油,熬制出一种气味辛辣、棕色粘稠的防蚊油膏。每天早晨,小梅去割草之前,旺古就用油膏替她涂抹手足,然后替她扎紧袖口和裤脚,目送她上路。直到小梅的身影沉人沼泽草莽中,旺古才快快返回河边,守候该死的渡船。在小梅割草的一天中,旺古总是心神不定,眼巴巴等着太阳落山,好让他看见小梅背着草捆,平安归来。像所有聋哑人一样,旺古充分发展了视力和嗅觉,神经也敏锐异常。情之所致,心有所念,远在沼泽深处割草的小梅,一举一动,是冷是暖,旺古都会产生感应。有一次,旺古无缘无故手指疼痛,晚上小梅回来,旺古果然看见她割伤指头。

一天黄昏,旺古望着沼泽尽头,一群乌鸦从雾蔼中飞过,忽然心里惶然不安,觉得小梅似乎出了什么事故,必须立即去帮助她。当旺古匆匆来到小梅割草的地点时,果然看见小梅跌坐在地上,背靠割下来的草堆;头发散乱,脸色泛白,神情惊疑,双腿僵直并拢前伸。旺古慌忙扶小梅起来,但小梅却身子软沓沓往下坠。等小梅站直时,旺古看见她裤子上染有血迹,不禁大吃一惊。

小梅抽抽嗒嗒地说:“旺古叔叔,我要死了!”

旺古立即背起小梅往回跑。但跑出一小段路,旺古蓦地站住了,小梅霎时也止住了抽噎。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产生异乎寻常的感觉,好像闪电骤然割开夜幕,照亮隐蔽。紧接着,小梅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挣扎的结果,使她的身体在旺古赤裸的背部蹭来蹭去。小梅衣衫单薄,柔软的身体热气腾腾。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使旺古好像被大火烤灸,顿时浑身毛孔张开,汗水淋漓,他手足无措地将小梅放下了。

从那以后,旺古明白小梅长大了,小梅不再是从前的小梅了。小梅变得害羞,时不时毫无道理地脸红。小梅不再蹦蹦跳跳,一无顾忌地痴缠他了。女人的特征在小梅身上一天比一天表现得淋漓尽致。整个人儿有了起伏,有了曲折,有了饱满和圆润,摇曳和轻盈。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春天泛青的柳条,秋天成熟的豆荚。小梅走路的姿态也变得赏心悦目,脚尖踮起,碎碎地移动,仿佛风吹浮萍过水面。旺古想看又不敢傻看。小梅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使旺古心旌摇动,勾起他对女人的许多好奇,许多真切的欲望。旺古很惶惑,若有所失。尽管小梅仍然喊着“旺古叔叔”,仍然温柔体贴帮他做一贯做着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旺古是再不能随意爱抚她、抱她、亲她了。旺古终于生出明确的念头,他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日里任情看着,夜里任情搂着。旺古瞪大眼睛四路张望,可是荒凉的河岸永远是衰草斜阳,老树昏鸦,不见另外的女人闯入眼底,临了依旧只看见小梅。旺古感到绝望,枯守渡船时,便狠狠揪自己的头发,用力打自己的脸。旺古夜间时时离开草棚,睡到渡船上。浑身燥热难耐时,便赤条条跳入河水泡浸。旺古渐渐瘦削下去,体内仿佛焐着暗火,把他烤得焦干。

我到沼泽不久,就发现旺古的一桩秘密。

小屋和草棚是摆成曲尺形的,所以后面两屋之间就有一小块夹角空地。空地除去杂草,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围上一道篱笆,好像一个小晒场。小屋后门与空地相通,空地朝东,下午阴凉,河风徐来。沈同生常坐在这儿看书、冥想,或者钉钉磕磕收拾家什。偶尔小梅也在空地摆开小桌,招呼大家吃饭。空地另外还有一个用途,傍晚小梅收工回来,烧桶热水在这里洗澡。小梅说,热水洗澡解乏。

一天傍晚,我收工晚了些。当我从沼泽回到河岸时,看见屋前空地已经摊开新割下的龙须草。说明小梅先回来了,但却不见人。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过河回云湖,却四下找不到旺古摆渡。草棚的门掩虚着,我推门进去,旺古当然听不见响动。旺古很古怪地弓起腰,屁股撅起,额头抵住竹箔墙,眼睛凑在缝隙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正朝屋后空地窥探着什么。我怔了一下,立即便猜测到他所窥视的内容了。我没惊动他,免得他难堪。我装作一无所见,退出门外。

第二天,我特意到屋后空地观察,确凿无疑,证实旺古昨晚是在偷看小梅洗澡。发现了旺古这个秘密,我有点为难,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提醒沈同生或者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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