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割草的小梅
叶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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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认识小梅两年之前,我就认识地主分子沈同生了。因为我与他同是“分子”,有机会坐在一起“学习”或接受训斥。但出于忌讳,我们从未说过话。所以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叫小梅。前面说过沈同生很少过河来云湖镇,平时是难得见到他的。不过沈同生的外貌特征突出,令人过目不忘。脸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和瘦长弯曲的身形,与云湖镇众生相格格不入。还有就是他的神情,大多时候淡漠,偶尔却异常专注。有一次开完“分子”会,沈同生便匆匆拔脚回家。但刚出街口,他猛地一顿,却在河边站定,身躯蓦然挺直,久久出神远眺。时值黄昏,西天的落日反射东方堆积的云朵,叠叠如大海波涛,继而慢慢蠕动,拉长、扭转,分离又粘合,塑出种种奇形怪状,如山如陵,如兽如禽。沈同生是被这幻景迷住了,忘情地咀嚼心头的感受。这时我正站在沈同生身后不远,我也在观赏云景;忽然产生和他交谈的愿望,但还是抑制住了,一是不想惊扰他,二是为了避嫌。
云湖镇的老百姓大都阶级立场模糊,对沈同生缺乏阶级仇恨。沈同生七岁丧母,随父亲的一位好友外出读书,先在省城,后到北平,毕业于燕京大学哲学系。接着便在北平结婚,一边闲居岳家,一边找职业,根本没打算回云湖镇。解放前一年夏初,老父去世,沈同生不得不携妻南归奔丧。丧事料理完毕,内战正紧张,北京已和平解放,中原烽烟四起,沈同生只得留在家乡云湖镇,静以观变。转年夏天,这里就解放了,接着就土改……云湖镇的人说:
“沈同生是地主不假。不过他是读书人,不谙事。他和他老婆都为人和善,不摆格。叫化子上门讨吃,他们夫妇总吩咐给饭给菜,还舀一瓢搁了砂糖的绿豆汤……”
这年夏初,大队派定我去谷河对岸沼泽地割丝茅草,时间半年,定额五千斤干草。我虽然没割过草,且听说沼泽是个烂地方,但我还是爽快地领下这任务。我知道这是大队干部有意照顾我,否则我就得去公社水库工地抬石头。割草自然比抬石头轻松多了。何况还可以独来独往,少受许多白眼。我打心眼里感激云湖镇富于人情味的大队干部。
割草第一件事要准备镰刀,于是我去了街上的铁木生产合作社。不料沈同生正好也在那里,他是为镰刀回炉加钢来找铁匠师傅的。在这种场合,我们互相打了招呼。沈同生先来一步,我谦让他先办完事,然后我再和铁匠师傅说话。我说我要打两把镰刀。铁匠师傅问我打什么镰刀,做什么用的。我说是割草的。铁匠师傅又问,在哪里割草割哪一种草。我不懂在不同的地方割草以及割种类不同的草所使用的镰刀是否有所区别。不过看铁匠师傅认真的态度。不像开玩笑,拿我出洋相开心。于是我老实回答,大队派我去沼泽地割丝茅草。铁匠师傅说,明白了,我照沈同生的镰刀做吧,三天以后你来取吧。
我和沈同生相跟离开铁木社,走到街上。沈同生走在我前面,他迟疑了一下,转身推推眼镜问道:
“你真的要过河去割草吗?”
我说是真的,大队派的任务。
沈同生高兴地说:“这可好,小梅可有伴了。”
我问他小梅是谁。他说小梅是他的女儿。小梅从12岁开始割草已经整整割了五年。接着他又说:
“小梅割草有经验,你有困难她会乐意帮助你的。另外,你中午还可以在我那里搭伙吃午饭。晚上在那里歇夜也行,带着被席就是,免得来回过河……”沈同生对我表示出难得的热情,推推眼镜,竟然很明亮地笑了一下。
几天后,我就在谷河的对岸看见了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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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镇的老百姓都相信一种说法,清明节出生的人,大都性格温婉,心地纯良,玉洁冰清,但就是命苦,尤其是女孩子。这当然不会有任何依据,不过想想清明时节,春雨淅沥,春风轻拂,青草如茵,空气中流溢青蒿和艾叶淡苦味的情形,无疑觉得大自然所创造的氛围,的确是对生命走向的某种暗示。
这一年清明节,小梅满12岁。
果然有雨,纷纷细雨中,河那边有两个人喊渡,旺古划船将他们摆了过来。来人一老一小,老的是老陈,小梅认得,小的却陌生。五年前就是这位老陈伯伯来找沈同生夫妇,开门见山说:他是县城一家手工造纸作坊的师傅。解放前作坊一直出产一种很有名的纸,叫玉箔纸,和宣纸一样,是用来画画写字的。原料就采用此地沼泽生长的龙须草。但是解放后再没有人割龙须草,加上别的原因,玉箔纸便停产了。最近北京来了一位大首长,他早年做地下工作时在县城中学教过书。当他知道玉箔纸已绝迹时,表示婉惜,对县里的领导说,这种就地取材,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产品,应该努力保留,并发扬光大才好。于是县领导雷厉风行,指示有关部门迅速组织原料,恢复生产玉箔纸。
“所以我就找你们来了。”老陈说,“你们住得近,割起来方便。一天割一点,集少成多。我们是少量生产,一年有万把斤干草足够了。总之,我是请你们支援来了……”
老陈态度平和,说话间完全是平等商量的口吻。沈同生夫妇受到这种待遇,很是感动。
老陈接着又说:“我们按质按量,单独付现款收购,不打入大队的劳动工分,统一分配。如果你们不要钱,也可以按国家牌价兑给你们粮食……这事我已经通过公社和你们大队联系好了,你们不必有顾虑,这是社会主义需要,不算资本主义……”
老陈有备而来,事情办得那么周到,何况条件那么优惠,沈同生夫妇商量一下,便欣然同意了。
小梅记得当下老陈就和母亲一起,到沼泽地察看龙须草生长、分布情况去了。
后来老陈还来过两次。一次是当年冬天来收购第一批龙须草,借用旺古的渡船运走。老陈没多说话,递给小梅母亲一张证明,说凭证明可以到公社粮站兑现一百五十斤米。老陈第二次来,是在小梅母亲死后。老陈先到小梅母亲坟前鞠躬致哀,对沈同生表示深深的内疚,叹气说:“唉,我是始作俑者……”然后,将小梅母亲生前割下的龙须草,悉数打捆装船运走……
沈同生对老陈突然来访,虽然有点纳闷,但他是欢迎的。荒凉的河岸,无人问津,老陈曾经来过三次,算得上老朋友了。
沈同生急忙迎上去,让老陈和那同来的少年一块进屋坐下,又叫小梅赶紧烧水泡茶。
老陈摸摸那少年湿漉漉的头发,对沈同生说:“这是我儿子,满15岁了,快叫沈叔!”那少年很乖地叫沈同生“沈叔”。
从一开始,小梅就注意到跟着老陈从岸上走过来的少年。他有多大,比自己大几岁吧。他没打伞,没戴斗笠和帽子,短头发细雨打湿,鸡冠似的竖起来。他穿一件旧军大衣,大衣很长,盖住他的套鞋鞋面。于是他的身姿,他的步履,便显出做作的威风。走近了,便看清他那新鲜红润的脸蛋,黑眉毛和亮眼睛。这亮眼睛其实在远处就注视着小梅,但逼近时却迅速闪开,看向别处去了。恰恰由于这迅速的躲闪,给小梅留下很深的印象。
现在小梅半跪在灶前烧火,虽然面向漆黑的灶口,但她明显感觉到小陈在后面看她,正如背对阳光,仍然感觉得到它的热和光一样。柴草有点潮湿,只冒烟不起明火,小梅鼓腮吹半天,弄得眼泪淋漓,火仍然烧不起来。于是小陈就主动拢来帮她。他拿过小梅手中的吹火筒,连连猛吹,吹得柴草滋滋响,“蓬”的一声,火舌窜起来,蛇信子似的乱舞。他们相视一笑。小梅看见他的上唇有一抹毛茸茸的暗影。小梅想:他长起胡子了。
喝着茶,老陈和沈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沈同生很快就意识到老陈此番来意了。
果然,老陈瞧着小梅说:“小梅长大了,能做好多事了。”
沈同生接口说:“她能做什么呢,满打满算才12岁,今天清明,恰好是她的生日。”
老陈说:“是吗?早晓得应该给小梅带点礼物才好。小梅,陈伯伯下回来再补。”
于是就沉默喝茶。沈同生沉吟一会,觉得还是把话挑明好些,相信老陈是通情达理的,不会强人所难。
“老陈,承你看得起我……我明白你的来意,造纸需要原料。可是我真的爱莫能助啊!我身体不行,旺古摆渡是公家指派的,小梅实在太嫩……”
老陈连忙说:“我知道,看见了,所以张不开口。为了割草,小梅她妈……唉,什么也不说了,我会另想办法的。这次我来,也不完全为割草的事,到了云湖镇,就顺便看望你们来了。”
沈同生松了一口气:“那么,以后还要来啊!”
老陈站起身说:“会来的,我来不了就叫儿子来。”说着就拍拍儿子的肩。小梅看见小陈和老陈几乎一般高矮了。
老陈告辞,沈同生留他父子吃饭,老陈不肯打扰。
当老陈父子辆出屋门,走向依然细雨迷蒙的河岸时,小梅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来了,从此再见不到他们了。一瞬间,小梅心里有被掏空的感觉,产生了留住他们的强烈愿望。小梅眼睁睁地目送那穿着军大衣的身影,一摆一摆地上了河岸,往下一沉就消失了,只见旺古扛着桨片还站在高处。
就在这最后一刻,沈同生捡起老陈遗落在小桌上的打火机,交给小梅:“快,给陈伯伯送去。”如果没有这个打火机,小梅不会追到河边,不会再见到老陈,不会和老陈说话。以后的事情也许会完全另一个样子。谁知道呢?
小梅似乎在河边停留很久,才回到屋里来。小梅红着脸,兴奋地对沈同生说:“爸,我答应陈伯伯去割草了。”
这太出乎沈同生的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但他不想责怪小梅自作主张,只是摸摸小梅的头,心情复杂地叹口气。
小梅恳求说:“爸,我长大了,我能割草,我去过沼泽了。”
小梅翻出两把母亲用过的镰刀给父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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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没有闹钟,更没有手表,也不曾喂只叫鸡——喂不成,黄鼠狼太猖獗。小梅不上学,不开会,不与人约会,不参加社会活动,无拘无束。对于小梅来说,季节的交替无关紧要,时间就像谷河的水流不完。小梅的生活规律完全遵循着自然法则:饿了吃,困了睡,累了歇。大概这是最科学的规律了,因此小梅发育良好,身心健康。
记得最初几天和小梅一起割草时,我时时抠出手表看看,对小梅说:“我们休息一会,或者说,我们该吃午饭了。”小梅就笑说,我不懂你是肚子饿了要吃饭,还是因为手表转到一定的地方要吃饭。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可没捉摸过。往深处想想,虽说按时进食无疑是人类一种文明进步,然而又意味着一种羁绊,作茧自缚,到头来甚至弄得本末倒置了。平时不觉得,自以为得计,一旦回归自然时,便显得有点可笑了。于是在云湖镇时,我把手表扔一边,居然似乎少了点累赘,获得解脱感。
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壁虎会叫,小梅知道,从小就知道。壁虎在夏夜黎明时分叫,报时的准确性绝对不比公鸡差。壁虎叫得动听,声音清脆结实,活跃兴奋,那急促的嚯嚯声,好像木琴奏响,木鱼频敲。小梅从小爱听壁虎叫,如今更加爱听。夏天是热切的季节,饱满蓬勃的季节,龙须草在沼泽是疯长的季节。壁虎叫出第一串音符,小梅便霍然醒来,没有伸腰呵欠的过程,双眼一睁开就像水洗过的玻璃珠子那样明亮。壁虎的叫声就是小梅的晨乐、晨钟和晨号。
小屋内三合土筑平的地面,光滑而湿润,赤足贴在上面,如薄荷般挥发清凉。门栓有点紧,用力一拉,两扇薄木板门便自动左右大开,那是夜风夜色汹涌使然。屋外旷野的空气又浓又鲜,吸一口有吞咽的感觉,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扩张开来。小梅连跑带跳,一边解脱裤带,褪下裤子,随便找个地方蹲下撒尿。当饱胀的膀胱热热地缓解时,小梅彻底轻松了。头上晨星依然闪烁,河岸那边低垂一钩残月;沼泽有薄薄的雾气,两边的山丘轮廓分明,好像铰出来的剪纸。屋旁豆梨子树上的猪屎鹊已经跳出巢,试探地喳喳一声两声。这一切都预示今天是个好晴天。小梅喜欢晴天,晴天可以割下更多的龙须草。
小梅开始磨镰,小梅磨镰动作熟练,有板有眼。前腿跪,后腿蹲,前手捏镰尖,后手握镰柄,双臂环如抱月,身子微微俯仰。镰刀在磨石上贴紧,平平地推出,平平地拉回,正几下,反几下。然后再泼水,重复一遍,镰刀便磨好了。
小梅有两块磨石,是旺古替她找来的。一块红砂石,一块青砂石,红砂石粗糙,青砂石细腻;粗石磨铁,细石砺钢。只有经过两道磨石的打磨,镰刀才能锋利无比,所向披靡。新磨的镰刀,在黎明中映出一道水银般的弧线,明媚而温柔。小梅用指头刮刮镰刃,满意地笑了。
现在小梅该回屋里准备饭食了。饭食自然极简单,做起来不难。做好了小梅先吃,留给父亲的热在锅里,小梅轻手轻脚,尽量避免响动吵醒父亲,免得他醒早了咳嗽。小梅中午不回来吃饭,带上饭盒,有时也不带,就在沼泽现煮,有一只小铝锅藏在固定的地方。小梅不带茶水,她知道沼泽地里有泉眼,什么水能喝,什么水不能喝。
短柄镰刀握在手中,长柄镰刀担在肩上,小梅向沼泽出发了,投入一天辛苦的劳作。每每这当儿,旺古手里端只钵子站在草栅前等候她,时间算计得那么准确。旺古要亲自替她的手脚抹一种油膏,这种油膏可以防止蚊虫叮咬。其实旺古完全可以把油膏交给小梅自己涂抹的,但旺古不这样做,他仿佛要坚持一种惯例,保留一份权利,借此表达对小梅的爱心。小梅能够理解,并虔诚地接受。她静静地站在旺古面前,任由他那粗糙的巴掌在自己的手足上来回摩挲。这情形有点像进行某种仪式,比如洗礼,比如受戒。
小梅青春洋溢,步态轻捷,向沼泽走去。这时曙色初露,雾气消散,如丝如缕向四方逃逸。灌木和草丛一节节现出来。两山之间沼泽的尽头,灰青色的天幕上晨星隐去;完整的一幅天幕,不觉间好像被镰刀划了一下,割出一道蓝亮的横缝。这蓝亮顽强地上下扩展,好像湖水漫溢。接着蓝色加深,紫微微地颤动。变幻的速度加快,眨眼间,冷色全被驱逐,暖色霸占开来,势不可挡,洋洋得意。于是以橙红两色为主调的晨光铺张了东方天际,辉映四方,整个沼泽新娘子似的罩上红罗帕。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迎面斜射,小梅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睡得很长,身子躺在白白的小路上,脑袋枕着河岸萋萋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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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穿戴草鞋斗笠,腰带扎紧,左右插两把镰马,腋下夹住行李卷,全副武装开赴沼泽去割草。到了渡口,我按照别人的指点,举起那根长长竹竿朝对岸摇晃。但却不见旺古召之即来,等了好一阵才见旺古匆匆跑下河滩,解缆推船挂桨。船靠埠头,旺古接过我的行李卷,援手拉我上船。旺古抱歉地向我笑笑,比划一番,大概是解释他因事来迟。我摇手说没关系,又指指镰刀和行李卷,努力表白我的来意:今后早晚要请他来回摆渡,中午还可能要跟他搭伙吃饭,夜间跟他搭铺睡觉;总之,要给他添许多麻烦了。旺古认真看我比划,频频颔首,一脸诚朴,他拍拍我的臂膀,表示友好和欢迎。
与沈同生比较,我对旺古要熟悉些。因为旺古常去云湖镇,在街上常见到他。相遇次数多了,旺古大概晓得了我是什么人,便主动向我打招呼,并且抱歉地笑笑,意思是原谅他说不出话来。旺古与世无争,与人无碍,而且有求必应,所以人缘特别好。云湖镇无论男女老少,都愿意接近他,喜欢邀他说话,互相咧嘴歪鼻,指天划地,手舞足蹈的。这种交流方式,新鲜有趣,半懂不懂,自然令人开心。一些青皮后生最喜欢打趣旺古想女人。每逢旺古与某个妇女“说话”时,他们就拢过去,挤眉弄眼向旺古示意,做出一种全球通用的猥亵手势——将大拇指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一进一退。于是弄得女人满脸胀红,跳脚骂人,追打不休。旺古则不愠不怒,无声地讪笑,接受青皮后生们并非恶意的玩笑。
旺古是孤儿,孤且被弃,两三岁时,沈同生的祖母力排众议,收留了旺古,一衣一食将他养育成人,就当了沈家大屋的长工。土改时,旺古18岁,一个正牌雇农。可是扎根串联就是串不上他。任你舌生莲花,他就是听不见。斗争沈同生时,他竟理所当然地跪到沈同生身边陪同,扯都扯不开,弄得土改工作组好生尴尬。好在旺古天生聋哑,容易作出合理解释,他无法接受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嘛,便原谅了他。土改后,旺古份下分了房屋和土地,还有桌椅板凳之类,但旺古一概不要。沈同生夫妇带着小梅被逐出云湖镇那天,旺古挑担箩筐跟他们走。贫农团的人觉得不像话,派人去拦,旺古放下箩筐,横起扁担要拼命。没办法,只好由他去,顺水推舟做了谷河上的摆渡人,也算是代表贫下中农,监督地主沈同生吧。
旺古自然谈不上监督沈同生,他根本不存在这种意识。他那淳朴的心,大概只认定一个简单的道理,当年沈家不收留他,人世上就不再有他旺古的存在。所以他知恩必报,义无反顾,与沈同生一家相濡以沫。也许这是过时的思想了,但过时的东西未尝就不好。事实上,我们这个世界永远都依仗过时的东西来支撑维持,无论精神或物质。云湖镇的老百姓私下里对旺古的行为给予高度评价:旺古是难得的好人,有情有义有良心。甚至引申说,可惜他天生聋哑,不然入党当干部就好了。当然,人们也觉得旺古太死心眼,一点不晓得变通,傻乎乎多年跟着沈同生受苦。唉,30大几的人了,连个女人都讨不上,裤裆怕不熬出火来!惋惜、遗憾的口吻中仍透出由衷的赞叹。
渡船靠岸,听风响动,沈同生就从小屋里拱出来,手打遮阳朝前望,眼镜片一闪又一闪。等到看清来人是我时,便勾腰紧走,迎上来和我握手,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老实说,那时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别人握手了。几乎遗忘了这种文明礼节。沈同生的手粗糙而温暖,握它好像握住一把晒热的河沙,印象极深。在后来的年月里,有机会和无数的人握手,我曾努力寻找这种热切的感觉,然而却再没出现过。这不奇怪,某些体验,在人的一生中往往只有一次。
当天我没有返回云湖镇,借宿旺古的草棚。我想先熟悉一下环境,做点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去沼泽割草。旺古的草棚狭小而简陋,单层的篾箔墙,筛子似的透光。想当初必定是仓促搭盖起来的,以后也再没有认真加工修葺过。草棚紧挨土屋,屋角相接成曲尺形。于是两屋之间便框出一小方块空地。站在空地上眺望沼泽,视野开阔,当然也感到扑面的荒凉。土屋右侧有一棵豆梨子树,树上有雀巢,是黑色的猪屎鹊,喳喳地叫。
出乎我的意外,旺古的草棚,内部比外观要好得多。地面用三合土筑平,篾箔墙下半截,全用旧报纸糊裱。靠里墙一张板床也方正,草荐、席子、棉毯、蚊帐,一应俱全,当然帐子是发黄了,且有水渍。一边搁两张窄条凳,另一边小窗下摆一张自制的白木小方桌,方桌上一只贮水的宽口瓶里,竟插着一束野花,蓝的是矢车菊,金黄的是非洲菊,还有一种长茎细碎的粉花,麦穗似的高挑起来,叫不出名字。窗板支起,阳光映着花束,格外鲜明醒目。毫无疑问,这一切布置与旺古无关,必定出自一个女人的照料。不用说她就是沈同生的女儿小梅了。可是没见到小梅。沈同生说:“小梅割草去了,天黑前才回。”
旺古将板床上的草荐扯下来铺到地上,而将我的行李卷打开铺到床上。我连忙制止他,大声说,不行不行,我来睡地铺。然而声音再大亦属徒劳,旺古听不见,只管按他的想法办。
沈同生无奈地笑笑说:“随他吧,恭敬不如从命。”
后来在大半年时间内,每逢我留宿草棚时,旺古就让出他的床铺给我,自己睡地铺,或者睡到河边渡船上。
傍晚时分,小梅从沼泽回来了。她驮着那么一大捆龙须草,简直如一座绿色的小山。当旺古跑上去接她,帮她卸下沉重的负担时,我看见她的腰肢,像柔韧的青竹一下子便弹直起来。于是十步开外站着一位少女,健壮、秀美、亭亭玉立。她吁一口气,脖子一转,将挡住半边脸盘的黑发甩到脑后。这一动作犹如云破月朗,芙蓉出水,任何人看着也会为之心里一动,眼睛一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