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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的村庄 - 苟子(下) 《文化遂宁》2021年第一期



本土原创


作者简介

苟子,60年代出生,四川蓬溪人。在《飞天》《湖南文学》《时代文学》《陕西文学》《中华文学》《青年作家》《当代小说》《椰城》《剑南文学》《贡嘎山》《晚霞》《中国审计报》发表中短小说、散文、诗歌30余万字。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被《海外文摘·文学版》《中华当代散文大观》选载,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全国梁斌小说奖,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二等奖,《中华文学》年度小说奖,《贡嘎山》年度小说奖,遂宁市文艺精品奖等。现为遂宁市作协副主席、船山区作协主席。



赎罪的村庄

苟子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老天爷下了一场小小雨,给了焉得卷了叶的包谷苗回黄转绿的机会。何东也把外面应承的活路做完了,决定给已有尺多高的包谷苗施第一次肥料。

也就在同一天,双江镇派出所所长陈高辉被县公安局李子豪局长召见到县公安局四楼会议室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内容是成立“3.11重大奸杀抢劫案”重案组,要求是三天之内务必把涉嫌吸毒、贩毒、强奸、杀人的何曦缉拿归案。具体负责此案的还是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大队长刘超。他对何曦涉嫌吸毒、贩毒、强奸、杀人案所掌握的情况做了介绍。指出,何曦于3月11日上午9点在市城区西山公园山顶,涉嫌将一名女青年奸杀抢劫逃逸至今,经过一个多月与云南、广州、重庆三地警方联袂侦查,何曦作案后,没有外逃出川的可能,他藏匿的目标就锁定在他老家双江镇。

陈高辉带领市县公安局组成的12人侦破小组火速赶到双江镇派出所吃午饭的时候,安子沟谢新岳何东谢梅也正坐在那张祖传下来的桌子上吃饭。他们就是一家三口,吃得温馨从容,谢梅不厌其烦地给父亲和何东一碗又一碗的添饭,是一家人久违了的温馨的回归。

谢新岳突然抽回了夹菜的筷子,怪怪地盯着何东脸上还存留着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完全消退的大包小坑笑了起来。谢梅觉得老汉儿笑得阴阳怪气的,就问有啥子好笑的。谢新岳说,何东就凭这张脸就不怕那些龟儿子警察了。从今往后,你只要不出这个双江镇,除了方圆十里的老乡亲,外人是认不出你是何东的。但凡今后,只要是陌生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家未过门的女婿,姓和名都要改,干脆就叫唐胜军。

兵贵神速。陈高辉等人兵分两路在天黑前将何东家的房子和谢新岳家的房子围住了——更搞不懂他们使用了什么法术,让谢新岳家阶沿上那条大黄狗没有叫出声。他们居高临下,虽然有30米远的距离,但拿起望远镜一看,谢新岳一家三口人进进出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真真切切。埋伏在何东家周围的六名警察很快就做出判断,自他们上次来过之后,何东家就没人回来过。本重案组长刘超指示密控谢木匠家附近的领队继续监视,他则带了四个警察破门而入,另两个自然是留守在外警戒。

还没找到灯开关,一股怪怪的带血腥的气味冲鼻而来。四只手电就不停地在几个房间扫来扫去。刘超很快就把何东睡的那间屋的灯扯亮了——三十瓦的节能灯银白如昼。在凌乱的床上很快就找到了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刘超心里微微一颤——极有可能有个人死在这个屋里了。到底是老汉儿何东,还是儿子何曦,他恨不得立马找到答案。拍照,录像,采血样。没等这些做完,刘超就用他非常职业的眼光将所有的房间都搜查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没有一个猪圈屋,吩咐小马,打捞茅厮。

茅厮里,干巴巴的,几乎没有水。两个警察穿上水衣水裤下去,很快就将凶器斧头打捞上来了。

刘超发了一条短消息,告诉李局长,我们这边有收获,你们那边怎样。李局长回复说,谢木匠家原本就父女二人,屋里居然多了一个年龄跟何东相仿的中年人,经陈高辉仔细辨认,此人的相貌特征,不是何东。刘超又发去一条消息,今晚就悄然收兵,回去召开案情分析会。

更怪的是,这帮警察刚翻过垭口,谢新岳家的大黄狗就歇斯底里地咬了起来。谢新岳一家人刚吃完晚饭放下碗,被大黄叫得毛骨悚然。拿起手电筒在外面到处找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谢新岳索性就把狗放了——狗就沿着垭口方向汪汪汪一路狂奔。谢新岳和何东也穷追不舍,站到垭口上,隐隐看到了几丝光亮,就吆喝大黄回来。谢新岳警觉性比何东高,硬要跟何东回他家去看看——结果一目了然。

何东刚平缓下来的心又翻江倒海地呼啸起来。无疑,谢新岳父女和他一夜没睡。到天快亮的时候,谢新岳才拿定主意,何东到坡背后的蛮子洞躲一天。有啥事,谢梅跟你联系。

坡背后的那个蛮子洞,就在安子沟那个溜光壁直的半山腰——坡顶是茂密缠绕的青藤和黄牛刺,岩下是遮天蔽日的柏树林。小时候,他伙同几个小朋友从坡顶吊绳子去过,里面宽阔,有一张石头床,没有看到老年人说的直通暗道。至于是哪朝哪代修的,没听人说,无从知晓。

天刚麻麻亮,当陈高辉率领重案组等人赶到安子沟的时候,谢梅已经将何东送到安全地方返回了。

谢新岳在后山坡梁上放牛。远远就看到这十二个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去了何东他们房子,一拨直奔自家而来。去何东家方向的那几个人,麻麻杂杂的一个都不认识;来自家方向的,他认得陈高辉和市公安局那个刘超。他一手拽着牛绳,一手拍了拍紧卧在身边的大黄狗,向来者方向一指,大黄就不声不响呼啸而出,箭一般绕到那几个人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走在后面的那个警察的小腿肚咬一口,夹着尾巴转身就逃了。

这个警察三十来岁,个子一米七多点,并没像影视剧描绘的那样多么临危不惧,反而是一屁股坐在土坎上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众人惊慌回头,见是遭狗咬了,刘超就吩咐两个人帮忙包扎伤口,搀扶回去打狂犬疫苗治疗,剩下的三个人,就极其小心地进了谢家院坝。

刘超见谢梅在舀水兑猪潲,就直呼,小妹妹,你爸爸在家吗。谢梅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去坡上放牛了。转身就端起潲水进猪圈屋去了,知道这几个警察还赖院坝没走,就磨蹭着不出来。刘超问陈高辉,怎么村长何阳还没到?陈高辉说到了,去坡上找谢木匠了。

何阳是村支书,按辈分喊谢新岳表叔。气喘吁吁跑到坡顶,跟谢新岳说,市县公安局的来调查了解何东父子的情况,都不在家。你老人家是一条沟唯一的近邻,他们想找你了解一下,就请你回去一趟。谢新岳说,我要放牛,没得空。何阳说老辈子,人家是公干,你就把牛栓到树子上,配合一下工作;真要是把他们得罪了,把你肥料补助和退耕还林的款扣了,我也没办法哦。

谢新岳迟疑了一下就没再坚持,拴好牛就慢腾腾地回来了。蹲在院坝的陈高辉和另一个胖警察没立马注意到谢木匠,而是注意到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大黄狗。陈高辉惊慌得后退到了刘超身后,胖警察顺手就抄起旁边的一把锄头。

刘超用他犀利友好不怒而威的目光对视过去,大黄狗犹豫了一下,就收回了极其凶恶的目光紧紧地贴到谢木匠的腿杆走。村支书何阳快步向前想跟刘超握手打个招呼。刘超装没看见,把目光紧紧盯在面无表情的谢新岳身上,极其热忱地喊了声,谢大爷,我们又来麻烦你了!谢新岳还是面无表情,回应了一句,有啥事赶紧说,我还要上坡去放牛。

村支书何阳也没管谢新岳同意不同意,就直接进屋去端出两根高板凳,招呼刘超三人坐。刘超就率先坐下,陈高辉和胖警察也跟着坐了下来。谢新岳没言语,进屋去抽了根小板凳坐在了阶沿上。刘超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用手指顶出一支抬起屁股恭敬地递到谢新岳跟前。谢新岳没再推,伸手就接了。刘超斜眼看到堂屋里还有一根小板凳就进屋端出来,挨谢新岳坐下,说,谢大爷,我们上次来只问了下何东,没有说明找他啥事。今天来,我们就不瞒你。何东的儿子何曦涉嫌一起强奸杀人案,经过我们调查,何曦作案后没有跑远,就藏在双江镇这一带。我们急需找到何东,配合我们的公安工作,可就是找不到。这条沟里,就只有你们两家人,希望你看见何东转告他,尽快与我们联系。谢新岳点头应承,这个没问题。刘超赶紧补充说,还有最重要的一条要跟何东说清楚,何曦还涉嫌吸毒贩毒,任何亲属朋友包庇隐瞒隐藏犯罪分子,都要承担法律责任。

谢新岳听懂了刘超最后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指他们知情不报都要达到铺盖发点汗——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年。刘超接到了那边李局长打来的电话,就跟村支书何阳耳语了几句就挥手匆匆告辞走了。

何阳没有走,而是开门见山跟谢新岳说,你们有包庇嫌疑。他们第一次来,就看到谢梅洗的衣服裤子有何东的。昨天晚上,他们埋伏在你们附近监视,也发现你们屋里有个个子块头与何东差不多的一个中年男人。谢新岳气呼呼地骂了句,放他妈的屁,昨晚那个人是谢梅的未婚夫,今早天还没亮就赶火车去温州了。



针对“3.11重大奸杀抢劫案”进行拉网式搜捕,是市局接到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通过DNA比对通知的第二天开始的。送检血样与何熙99.89%吻合,结论就是送检血样99%是何熙的。重案组又根据110报警中心半个多月前提供的一条,我把我儿子杀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名何东,方圆几十里响当当的何木匠的线索,不敢预测何东与何熙父子之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但初步判断是何熙遭遇了不测。在当天晚上就根据双江镇地图,制定了一个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计划。

第一步是由镇党委镇政府出面召集村党支部书记、村长以上的干部参加的案情分析会议,强调了何熙强奸杀人牵扯云贵川重庆四省市多起贩卖枪支毒品案。首先是要求各村干部有目睹或知情何东何曦近期活动的立马做现场汇报;其二是各村配两名警察,组织精壮劳力,在本村进行挨家挨户地排查,不能放过任何死角;其三,在双江镇所有能通行的交通要塞都设卡口,不能给犯罪嫌疑人任何外逃的机会;其四,重点在安字沟谢木匠父女身上找到突破口。

依靠村干部就想把案子破了,真就是痴心妄想。现在的村干部早就不是抗日打老蒋那个年代的村干部了。他们一个月虽然只挣个千八百的工资,可他们绝大数都在城里买了房。几十百把万啦,不偷不抢哪里来。克扣村民们的肥料补助款——不是,短缺退耕还林的款吧——更不是,贪污扶贫救济款嘛——也不是。因为,这几样款都不经他们的手——直接打到村民的银行账户上了的。某些小说影视剧说村干部是公猪,专门慰问留守妇女——这更是扯淡,因为大部分村里除了老人就是儿童。

何阳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高中毕业生,上了大学录取线,因志愿没填好落榜,之后又连续复读,考了两年,居然都差三分上线。后来,他回乡当了几年代课教师,没有民办教师资格,想转正连考试资格都没有,就气愤愤去广东打了工。十年前,本村老支书年逾古稀要找接班人,就把他从广东召唤回来。一听月工资只有八百元,第二天就要走人。乡镇领导就给他做了大半天工作,他就欣然答应了。第一年就与双江镇的书记和镇长打伙,在与安子沟毗邻的林家湾租了50亩依山傍河的地种植花椒树。经层层申报,得到了县农林牧渔某项目的一笔项目扶贫资金,除去老百姓土地的租赁费人工费,净挣了8万,与在外打工相比觉得不是很累——值。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他就轻车熟路地在本村靠路边靠河边修起了养猪场养鸡场养鱼塘,得到了县市两级养猪养鸡养鱼的项目扶贫支持,就在市里买了套房子。平常,他多数时间是在城里喝茶打麻将。只有镇上县上市上有领导检查或其他什么事了,就打的回去应付差事。这些,老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今年初,村民委员会换届虽然是差额选举,镇党委政府找了个老实憨厚连初中文化都不是的中年妇女与他竞选,自然就是他得票最多。这回关联何东何曦这么大个案子,鹿死谁手——他既不知情也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或可以帮助破案的线索。

第二步是各村配两名警察,组织精壮劳力,进行挨家挨户地搜查。那天,何东就在线家沟帮人担粪淋包谷,何阳带着一大路人在一条沟走过来走过去,既没看他一眼也没问他一句。    

何东只在那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蛮子洞里待了两天就出来做活路了。他想得很明白,真被逮了,该死球朝天。硬是师傅和谢梅要把他藏起来。他躲在里面冷不到饿不到热不到,就是阿屎阿尿恼火——每次拉完屎尿都要用准备好的塑料袋子装起来往外扔,气味恶心,没水洗手洗脸。

谢新岳对此看得更明白,何东的一旦扛不住,自己幺妹仔的后半生就彻底没戏了。一有空闲就耐心地对何东说,这段时间你就不能去其他地方做活路了,白天就在安子沟,他们来了我们就学毛老人家跟蒋介石打仗的那套游击战术,这么宽这么森严的地方,他们肯定没办法找到你,晚上,就去蛮子洞安安心心睡大觉——只要我们都格外谨慎小心地警戒提防,过个十天半月,他们找不到了就会放弃撤离。

事情的发展肯定不得如谢新岳父女所愿——人民公安警察的素质与工作作风早就不是二三十年前的模样了。重案队长刘超根据这几天的情况作出决定,仍然从外围开始,进行拉网式地搜索。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不分白天黑夜连续作战——缩小包围圈。大批人带警犬在前面不留死角地搜查,后面纵横两三米设立一个埋伏哨所,用高倍望远镜等观察——期盼打草惊蛇,嫌疑人落荒而逃。

搜捕线路图是陈高辉根据双江镇五年前最新地图绘制的——哪个村哪个社,有几个坡顶,有几个坡咀,有几个抽水站,有几条灌溉渠几条排洪渠,有几条翻坡进出的路,都无一遗漏地标注得清清楚楚。并在各个要道口张贴出了何曦涉嫌抢劫奸杀悬赏5万元的通缉令。

方圆十乡八里的村民都认识何东不认识何曦的,凡是上街赶场的都看到了这张通缉令。通缉令上指名道姓,说,何曦是何东的儿子,能提供找到何东的线索都会给不同程度的奖励云云。村民们从中午赶场回家到天黑前,动用自己的手机相互间拨打就知道了何东弑子的来龙去脉,非但没有对五万元钱动心,而是结成了誓死保护何东的联盟。

重案组长刘超带领八个警员风急火燎地走进的第一个村是草坝场村。草坝场村依山傍河在马溪河的西面,毗邻安子沟。才早晨六点半,是城里人还在酣然入睡的时间,刘超一行穿过完了这一大片依山而建的农屋,居然都是关门闭户上了锁的。等村支书骑着摩托急三火四赶到,才知道仅有的七个中老年人,在田坝头修水渠去了。

田地里大多是油菜,虽然久旱没雨,毕竟是靠河边的洼地,长势自然比安子沟那些坡地要好得多。田坎和沟渠,是两年前市县打造的现代农业示范地。刘超他们奔坝中间那几个隐隐绰绰晃来晃去的人而去,发现用水泥鹅卵石码砌的田坎垮塌严重,水渠沟底间隔不远不仅有断裂,在不足一公分厚水泥层下面,已被洪水冲出了一两尺深的沟。刘超从小在农村长大,是高中毕业当兵提干,转业到公安局的,自然晓得这个季节修补田坎沟渠的重要性。

修补田坎沟渠的七个人,分成了两组。每一组一人拌灰浆,两人手持砖刀耙灰填补。唯有的一壮劳力就是他们要找的何东,在田坎路上一车一车地回奔忙,不是推水泥,河沙,就是推鹅卵石。刘超等人拿着何东何曦的照片挨个挨个地比对,就是没有把何东认出来。

紧接着,他们又来到了与安子沟毗邻的石门垭村。这个村一条深沟足有两里,沟里还隐藏了三个湾,三个湾都有石油井,自然都有通汽车的公路。过去十年,从沟底望到沟顶,这个季节是水汪汪层层向上的梯田,两边是绿油油的麦苗和黄灿灿的油菜花。而今的正沟田中间,满是一片荒芜的蒿草,立得最高的是一丛丛白绒绒的巴茅花。刘超一行兵分两路,穿过杂乱的茅草,沿着两边的排洪渠逆行而上。穿过一排一排竹林,走进一家一家的院坝,蒿草都是齐腰深,大门都是上了锁,有的门前还放了几捆包谷杆遮挡风雨,房屋后面枯朽的竹叶和污泥,再加上迂回爬行的花花绿绿的蛇,令他们望而却步。转身回到外面的大路,用棍子边打草边格外小心地前行。

拐了两个小湾就看到了中湾那两排面对面的大房子,刘超就说我们到了那里就歇歇气。带路的村支书说,那里十年前是石门垭村的小学校,现在变成了村委会。刘超说,中间那片宽大平整,杂草丛生的灌木丛肯定就是操场了。村支书姜英文说,对的,我妈在那里开了个小卖铺,有的是水喝。

老远就看到有三五个闲散的老年人,在小卖铺钱摆龙门阵。等刘超一行走到跟前,几个老年人就不声不响抬屁股要走人——被刘超拦下了。

刘超说明了来意,拿出了何东何曦父子俩的照片,要他们一一辨认。几个老人都闷声不开腔。刘超又说,你们哪位能提供出找到他们父子的线索,我们就给五万元的奖励。

话刚说完,走在前面那个胡子头发全白了的老头就折回身来,另两个老妇和两个头发半白的老头也折了回来。刘超以为,当下的农民得到了政府各方面的温暖,是自觉地来给他们提供何东父子线索的,刚想开口说几句冠冕堂皇极为亲民的话,就被为首的白胡子老头质问得一头雾水,听了好一阵才理清了他们所嚷嚷的都是村干部在上报贫困户的问题上优亲厚友,成南高速渝绵高速占地青苗费土地赔偿,村社账目不清等问题。刘超反复解释,说,我们市公安局是负责预防、制止和侦查违法犯罪活动,缉拿犯罪分子归案伏法的。你们所反映这些应该逐级上访县政府市政府,找信访局找纪委解决。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请各位乡亲协助缉拿犯罪嫌疑人何曦,找到何曦的父亲何东。

白胡子大爷,说,你说那些我们都试过了,没有用。我2001年承包维修了整条沟的灌溉渠排洪渠维修,包工包料一万二,村社分文不给我,还说我倒欠他们的。刘超看了看老头,不像个刁民样,就奇怪地问,大爷,都十几年了,你怎么没上告啊?老头说,我年年都在跑,镇上、县上、市上,我都像是一副磨子,被他们推过来推过去。前年,我去北京上访,刚到成都就被拉了回来。刘超抬眼想问随行的村支书姜英文,转眼就没了人影。

白胡子大爷说,你好歹也是市领导,我们做一回生意。你帮我把这几件摆平,我就帮你找到何东何曦父子俩。五万块,我们不要,你们拿去喝酒搓麻将。

刘超的脸立马涨得通红,多简单一个事啊。——一个看似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为了求得自己的公平公正,对五万块钱不为所动,居然喊我们这些拿国家俸禄的人拿去喝酒搓麻将。——我们这些政府公务员,在他们眼里就这么个形象?别说我们今天要求他们提供破案线索,就是路过碰到,也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该为他们解决问题。于是,马上就给市局一把手兼任副市长的张局长打电话回报了此事,恳请求支持。

张局长半个小时后,打来电话,要求他们原地不动,下午两点市县相关人员赶来现场办公。

市、县、镇三级政府相关负责人及新闻媒体共计十五辆黑白轿车停在了石门村村委会外边的公路上——这场面这阵势,在石门村是第一次。白胡子大爷和所有在家的二十个村民惊讶不已。村支书姜英文被吓得跑到坡顶的庙子里藏了起来,很快就被刘超他们找了回来。

现场会,从下午两点到下午五点,三个小时将全村所有的糊涂账都查清了,将评定低保户贫困户优亲厚友的问题也查清楚了。村支书姜英文被撤职,镇上任命了刚考来的大学生村官陈欣代理村支书,负责落实善后事宜。白胡子大爷不仅得到了他应得的三千五百元,还得到了五千三百多元的滞纳金。得到兑现的八千多块钱,老头儿老泪纵横了。

当他们浩浩荡荡的车子启动离开的时候,白胡子大爷将姜英文妈小卖部里头所有的鞭炮都买出来放得噼噼啪啪炸响,沟对面的回音也不绝于耳。这时,沟对面一个头发半白身穿蓝布衣服的老太婆一边跑一边挥手,还一边高喊,青天大老爷,你们等等我,我要告状。张局长拉开车门,还没钻进去,就听到呼喊声,回头看到老太婆跑得急三火四的样子,担心她摔倒,结果还真就摔倒了……他也顾不得过沟的田坎路有多窄,路面全被草遮住了,脚踩下去是虚是实,飞步就向沟中间老太婆摔倒的地方奔去。在场的十几个人不明就里,见他跑也跟着跑了去。老太婆磕得满嘴都是泥巴和血——他们把她背到学校,打来热水擦洗干净,发现鼻子和嘴皮磕破了,就立马带到双江镇医院一边安排救治,一边向老太婆了解有啥冤屈。老太婆哼唷嗨哟裂缼着嘴,语无伦次很费劲地说了好半天,张局长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大致意思是,他们家在石门垭垭口上有五亩方正平坦的地,被村支书姜英文租给了外地一个养猪大户。租赁时间不限,租金一千元。写了份一式两份的租赁合同,甲方手指拇印是他家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头按的。他们连夜询问了原村支书姜文英,从养猪户那里看到了另一份租赁合同,所写的租赁时间是五年,租金是头一年一万元,以后的四年按百分之三十递增。

是夜。刘超等人没有回走,而是直奔安子沟。他们根据白胡子大爷等人提供的情报得知,二十几天前,何东的二流子儿子骑装置得有音响的电瓶车,一路开着整天价响的摇滚音乐,从这条沟里跑上跑下。白胡子大爷再三强调,何东是老实人是好人,方圆几十里的人求他做事,从不推诿,他这几天,天天都在附近帮人做活——不是修水渠就是夯田坎。

刘超没想到,他们刚离开石门垭小学,送那个老太婆去双江镇医院的时候,何东就收工回家,路过石门垭村这条沟了。好些个人都跟他说,公安警察在找他和他的儿子。何东没有遮掩,而是直接就说出了,已经把那个孽子杀了的详细过程。听的人个个义愤填膺,都说像这种忤逆不孝祸国殃民的东西——该杀,杀得好!

刘超他们一到安子沟的垭口就按以往分成两个组,一个组包围何东的房子,一个组包围谢新岳的房子。奇怪的是,才晚上八点过点,两家人的房子都黑黢黢的,寂然无声,甚至连狗都没叫一声。镇派出所所长陈高辉就请示刘超怎么办?刘超指令,进屋搜查。陈高辉等人搜查的是何东的房子,当然一无所获。刘超带人将谢新岳家的房子团团围住,并敲响的了门。谢新岳在里屋大声问,你们是些啥子人,要想爪子……我们都睡了,有啥事明天说!

刘超说,谢大爷,我是刘警官,我们老朋友了,请你起来开一下门,配合我们搜查一下。谢新岳极不耐烦地说,你们不是都来好几回了嘛,我今天担了一天的粪,累得一身都散架了,喝了几口酒,困得很,眼都睁不开,还是明天吧。刘超向身边的胖警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按来时计划的步骤,先从猪圈屋进去,悄悄把堂屋门打开。

刘超他们打开了警方使用的最新的激光智能灯,齐刷刷把整个屋照得雪亮。谢木匠说他喝了酒,显然是撒谎——两个警察打开门,第一时间就冲进了他睡的那个房间,他就手持一根细长的钢钎对峙着,说,你们敢拢来,我就捅了你们。刘超说,谢大爷,请你冷静些,先把钢钎放下。谢新岳满脸都是愤怒,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无缘无故,就私闯我们小老百姓民宅,知法犯法,不遭法办就不怕遭雷打啊!刘超将灯光直直照在谢新岳的脸上,胖警察趁钢钎晃动的那一下,就猛扑上去,将谢新岳按倒在了床上,刘超不慌不忙就将谢新岳的双手反拷在背上了。同时,谢梅也被另两个警察从房间里带了出来——她穿戴得很整齐,似乎早就有要被带走的准备。

房间里的旮旯角落,包括鸡笼猪圈屋都查遍了,没有找到何东。但在谢梅的房间,找到了何东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和裤子。刘超阴沉着脸双眼紧紧地盯着谢新岳父女,说,你们父女两人,有包庇何东何曦的嫌疑,需要跟我们回市公安局协助调查。谢新岳白了刘超一眼,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我们一不偷二不抢,随你便!

在带着谢木新岳女离开往双江镇派出所去的时候,胖警察特意叮嘱大家,这家人的大黄狗厉害得很,警防它搞突然袭击。他们当然不知道,此刻的大黄狗正与何东,站在坡背后的那个空悬的蛮子洞中,俯视着这里。

下午收工回来,何东就把在石门垭村听到的看到的说给谢新岳听了。谢新岳立马指令,把早备好的,足够吃半个月的饼干、牛肉干、火腿肠、方便面、矿泉水等副食品带上,通过秘密通道,火速躲进岩洞去。谢梅嘱咐道,千万不要跟我打电话,只能我给你打。谢新岳说,他们找不到你,有可能把我们爷俩抓起来,你也不用担心,因为我们与何曦无关,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要放,最多三天——但,你要沉得住气,绝对、绝对不要出来。谢梅说,再苦再难受,再憋屈,最多坚持半个月,他们找不到,就会自动撤退。

他们的算盘真打错了。刘超只带了三个人强制把谢新岳强父女带回到双江镇派出所询问,其余的人跟随到安子沟垭口,就悄悄地返回,分布在安子沟的各个制高点,观察整个沟的风吹草动。

事实上,何东和他的大黄狗一晚上呆在蛮子洞里动都没动。何东不晓得师父爷俩已被公安带走了,在坐卧不安地等谢梅的电话。何东信守谢新岳的忠告,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搏,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哪怕他们把我们逮走了,没有谢梅给你的电话,就不要出来——除非你在洞里存放的东西吃光了。

刘超他们在双江镇派出所轮流询问了谢新岳父女一夜,什么都没问出来。面对在谢梅房间手出来的一堆男人衣服,父女俩虽然不在一个审问室,问答的结果都一样。谢木匠说,是自己未过门的女婿的,他去广州打工,要年底才能回来。谢梅说是自己的男朋友的,他去广州打工,要年底才能回来。由县公安局李子豪局长负责,守候在安子沟各个制高点的警察们,尽管眼皮都没眨一下,仍然毫无所获。

刘超是通过手机与李子豪局长商定的下一步行动方案。大意是,通过各方面情况显示,何东就藏在安子沟周边一公里的范围内,必须在控制谢木匠父女俩的二十四小时之前,把他找到,否则,谢新岳父女一旦回去了,寻找起来,难度就更大。于是,他们就调动所有力量,还从是公安局调来三只警犬,以安子沟为中心,半公里为半径,形成了一个鸟都飞不过的包围圈,更进一步地进行拉网式搜捕。

这一带是川中浅丘陵最偏僻的地带,自上世纪九零年代开始,只有大闺女外嫁,就没见哪个适龄男青年讨个婆娘进屋,更没见哪个县级以上的领导来寻访过民情。因此,这里山上山下不管是灌木荆棘,还是黑压压的柏树林。远来的外地人,真要想在这退耕还林已十年,植被极好的地方找到一个人,真可谓大海捞针。

我们可以不佩服警察有多么的恪尽职守,但不得不佩服高科技和警犬。当包围圈缩小到安子沟这座极不起眼的后山坡的时候,一条棕色警犬就不停地围着一座古坟打转转。警察很快就发现在古坟的后面有三棵新栽的柏树——由于天旱缺水,树叶蔫唧唧的。几个警察没费好大的功夫,就找到了被肢解了的一具已开始腐化了的尸体。

就此,也算是谢新岳当初的一大失误——他太小看警察仅是其一,忽略警犬的特异功能是其二,不懂高科技DNA亲子鉴定是其三。

何东仰躺在干净舒适的蛮子洞里,焦躁不安地等待着谢梅的电话,啥时睡着了都不知道。等到醒过来,天已大亮,再急切地看手机,没电了——心里并没慌做一团,而是静静地撕开一根火腿,放到大黄狗跟前,看着它一嘴一嘴地吃完。大黄狗人立而坐,一双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眼地看着何东,似乎在等待他的发令。何东就将手机用塑料袋装好紧紧地捆在大黄狗的颈脖子下面,就起开侧面一尺见方的石门进入暗黑的狭窄的秘密通道,再打开后山的门将大黄狗的脑袋轻轻一拍,大黄狗就箭一般冲进了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

等何东轻轻地虚掩住石门,回到蛮子洞往外张望,警察们的包围圈已到山脚下了。大限将至,何东自己都奇怪自己,为啥心里出奇地平静,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瘦脸长胡子的形象突地浮现在他脑海。——他最不能接受的是美国佬将萨拉姆的脑袋蒙住,暴力施用绞刑。他相信,警察很快就会想办法钻进洞子里来搜查。但时间最快也要等到一个小时之后。他看了眼带铁钩的白棕绳子,要想往山顶逃,只需站在洞口将铁钩往上一抛,铁钩随便挂住那棵树兜,自己三两下就能顺着绳索爬到山顶;往岩下逃,更简单,只需将铁钩挂在洞口拽住绳索往下一溜就得行。但是,但是,这是夜晚的逃跑方式。眼下是青天白日,外面的警察老远就能看到你。

不一会儿,大黄狗从一尺见方的侧门钻了进来。何东一看,捆在颈脖上的手机原样不动地回来了,就知道家里出事了,多半是两个人被警察控制起来了。他的心里陡然生出无比的悲凉——自己被判死刑无所谓,师父和师妹不顾一切地呵护自己遭罪受牵连,自己还没出世的娃,一生下来就要受牢狱之灾,他心里是绝不能允许的。

何东轻轻靠近洞口,侧身往外张望,真他妈兵贵神速也,几十号警察全副武装地到了山脚了。从声音判断出,他们不但看到了这个悬空的蛮子洞,正商量着用什么办法攀援进洞来。何东第一反应就是怕他们施用催泪弹,第二反应就是不能让他们逮住,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何东轻轻拍了拍大黄的脑袋,一猫腰又钻进了一尺见方的洞子,进入暗黑的狭窄的秘密通道,快到出口的时候,又轻轻地拍了拍大黄的脑袋,示意它往后退一步。他侧耳贴在洞门石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觉没有动静,就轻轻地极为小心地启开一条缝,视线目击范围内,不见有一个人影。他就与大黄顺着这条被灌木丛遮蔽的近似小沟渠的路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快接近前面那个制高点的时候,他又拍了拍大黄的脑袋,示意它不要动,自己则把腰勾到最低点,匍匐前行侧身隐藏在大石头背后,将包围后山的警察看得真真切切——远没有前山多。顺着这个坡嘴下山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左边烂泥沟,一条是顺流直下,通往石门垭垭口。何东没有犹豫,也没有多想,直接选择了去往石门垭垭口这条路。但恰恰就在这两条路的分界处,就有一个警察在左顾右盼地张望。何东回头向大黄挥挥手,大黄狗就夹着尾巴来到跟前。何东用手指了指警察,再用手指了指通往左边的那一条路。大黄狗就呼地一声串出去,还没等警察反应过来,就在他后腿咬了一口,一闪就不见了。警察在慌乱中只看到一个泛黄的影子往左边跑了,不晓得是狗,就朝天放了一枪,就强忍着伤痛追了过去。此刻的何东,当然是卯足了劲,顺着石门垭垭口的羊肠小路亡命地奔跑。

关于这条大黄狗,早被警察传得神乎其神——猜测它是藏獒和本地土狗的二钻子。此时此刻,正在搜捕的警察们身上所有的对讲机都在传递着警惕大黄狗偷袭的指令。大黄狗纵身一跳,虽然没了踪迹,却令所有的警察为之振奋——嫌疑犯何东就在这片林子里。

警察们的失望是在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把这片坡上的野鸡野兔,甚至各式各样的蛇都撵出来了,就是不见何东。甚至正如何东所料,他们还向蛮子洞里扔了催泪弹,特警们还顺着绳索攀援进了洞子,自然发现了何东就藏在了那里,至于怎么逃出去了,倍感茫然。

时值正午,所有的警察从昨中午到现在都是吃饼干喝矿泉水,连夜没有眨眼,早就疲惫不堪了。重案组长刘超更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正想向市局张局长请示的时候——张局长的手机打过来了,说,你们回撤吧,何东已到市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何东在即将被逮的那一刻,选择投案自首的动机,就是不想让师傅和师妹受牵连。他以为,师傅师妹当天就会被释放回家。结果,他错了。

他们三个人,分别羁押在不同的地方。三个人被审的供词一样:何曦是我杀的。问是怎么杀的。谢新岳谢梅昂起个头,一言不发。只有何东说的,刘超全信了。

审讯室跟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四周的墙都是由小方块的皮垫镶嵌的,加锁的那把椅子,也是皮的——何东坐在上面觉得很舒服,甚至是他今生坐过的椅子中,感觉最舒坦的一把。因而,那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就放松了许多。

刘超把坐在两边的一男一女陪审员看了一眼,就敲了敲桌子,问:姓名?

何东答:何东。

问:何曦是你什么人?

答:儿子。

问:你为啥要杀他。

答:他要日我妈。

刘超沉默了会儿,问:你要不要抽支烟。

何东答:有十几年没抽了。

那就喝口水吧。刘超示意女陪审员用电视里常见到的那个白瓷缸,倒了半缸子水,递给何东。

何东真就咕噜咕噜喝了。

刘超接着又问:请你正面回答,你是怎么把他杀了的。

何东将埋着的头抬了起来,说,他是头天晚上回来的。一回来就翻箱倒柜找东西吃,啥也没找到——核桃、花生早就被他去年刚回来那段时间吃光了。最后在碗柜里把我过年包汤圆剩下的红糖找到了,吃了也不放回碗柜,随手就扔在床脑壳上。我煮好饭,喊他起来吃,喊死也不卵我。半夜,我睡得正香,他起来悉悉索索吸粉,给他那些人打电话,吵得我心烦。早晨,我起来担水兑茅厮,他睡得像个死猪。他不回来,眼不见心不烦。自去年九月份,他回来,把我辛辛苦苦积攒的八万块钱,当着要,背着偷,半年莫得就搞得精光——我不想不气,一想就来气,吃白粉——是个无底洞——再大的家就败得了——真恨不得把他龟儿子几刀砍了。

刘超突然意识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嫌疑犯,对自己刚才不经意间表现出的那种亲和力,有点自责——警察的职责是寻找真相,过多的怜悯会蒙蔽寻找真相。于是,脸和眼就堆出一团肃气,问,何东,你只需老老实实交代你是怎么把你儿子杀了的。

何东问,我老老实实说了,算不算自首?

刘超说,那要看你的表现了。

必须算哈,我把他弄死就打110了,你们接电话的那个女的不信,骂我是神经病。

那你为啥要逃避我们的追捕,不到派出所自首。何东欲言又止。

刘超说,你先交代那天早晨砍他的经过。

何东说,那天早晨,我天不见就起来担水兑茅厮,他睡得像个死猪。我担一挑水,就喊他一声,起来煮饭。担到第五挑水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我就进到屋里,本想自己动手煮饭,见他早醒了,蜷在床上耍手机,心里的气一下子又串了上来。

别停,接着说。

我“呼”地一下就把放在门外边上的扫把提在手上,一字一句勒令道,跟老子起来煮饭!他蜷在床上像一堆牛屎,一动不动。我心里头的火又猛串了起来,声音提到了嗓子眼:跟——老子——起来——煮——饭!

他一下子坐起来了,比老子更恶,抓起床脑壳上那个的装糖的碗就给我砸了过来。我头一偏,碗砸在墙上,糖——溅了我一脑壳。

我“呼”地就跟他一扫把打过去。

他大骂我,老子日你妈!从我手里抢过扫把就跟我劈将过来。我真的是气懵了,跑到门边,抓起斧头冲进屋,照准他脑壳就一下。

何东被押回看守所的监舍,天天并没想自己的结果是死刑还是死缓,或者无期,想的是师傅和师妹都这么久了,为啥不来为自己探监。——他根本就没想到,他们父女俩与他关在同一看守所,相互距离不足一百米。

三人相见是在半年之后。他们的案子被检察院提起公诉,在市法院公开审理。何东被两个法警带到被告席,下面坐了黑压压一片人,没有几个是自己认识的。大家一双双狐疑的眼睛盯得自己就像个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妖魔鬼怪。就在他惊魂不定的时候,下面黑黑压压的人们一阵骚动起来。何东侧目一望,他看到了师傅谢新岳和大着肚子的师妹谢梅被法警带进了与自己相邻的两个被告席上。他不仅仅是惊愕万分,心被撕裂,脑袋几乎就要爆炸了——他就像一头被逮进笼子的狮子,狂暴地咆哮起来——任凭法警怎么按,他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令人肝肠寸断,把现场所有的人的眼泪都挤了出来。

回归平静,是在法庭铃声大作,主审法官宣布庭审开始。层序跟电影电视里一模一样。判决结果:何东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谢新岳犯包庇罪、阻扰公务罪——判有期徒刑五年,谢梅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一年执行。

法庭顿时喧嚣起来——应邀旁听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以及社会各界人士纷纷提出了质疑。喧嚷得最凶得是石门村那个白胡子大爷,他说是他害了何东谢新岳妇女三人,早知这样,不如让自己憋屈一辈子……经过《法制日报》驻本市记者和网络媒体的传播,引起了省内外法学界的关注。两个月之后,省高院驳回了市法院的判决,重新的判决结果是:何东犯过失杀人罪——判有期徒刑八年,谢新岳犯包庇罪——判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一年执行,谢梅犯包庇罪——判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

无疑,这个结果是令双江镇所有认识何东,跟何东有感情的人欢欣鼓舞的。庭审那天,办案民警刘超、陈高辉和安子沟村的支书何阳也去了。最令他们感动的是,庭审结束,法官让何东与谢新岳谢梅见面,何东的第一句话是,师傅师妹,我对不起你们。第二句是,我们家的大黄狗——都这么久,不晓得它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们回去,一定要找到它!

事实上,大黄狗由始至终也没离开过他们的家。谢新岳父女俩是在刘超陈高辉和双江镇妇联等相关部门负责人的陪同下,回到安子沟的。老远,大黄狗就拖着它长长的尾巴奔了过来,蹦前跑后地围着谢氏父女亲昵过没完。刘超和陈高辉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到家了他们家才知道,大黄狗并没饿着——屋前屋后到处都有野鸡野兔的遗骸和皮囊。无疑,它的生活过得滋润得很。

两个月后,谢梅生下了一个六斤二两重的闺女。

刘超在电话上多次询问陈高辉,你们派出所和双江镇妇联,对谢氏父女关照得够不够,有困难及时向我汇报。陈高辉说,他们的吃穿肯定不愁,就是谢新岳这个老木匠,脾气犟得很,每天都拼着命扯草。——他们被捕受审的大半年,田里的秧子没栽成,土里的包谷没扳成,杂草野草长得一人多高。我说,你用不着去扯,我喊人买除草剂跟你喷了就是。可他都不听,说除草剂喷了之后,不管是稻子还是包谷芝麻产量不高,里面残留的农药对人的危害更大——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坚决不能做。刘超说,那就依着他,只要他不摔倒哪不磕到哪,就行了。

陈高辉答应说要得,还不到一个月,谢新岳在水田里扯草,就被螺蛳壳划了一寸多长的口子。陈高辉在跟刘超请示的时候抱怨说,他们一家人吃水都困难,这段时间都是我隔一天去帮忙挑一缸,把我的肩都磨肿了。----我说,刘科啊,他们可是监外执行的犯人,是被我们监督劳改的对象,这到好,倒过来成了我们的服务对象了。短时间我累点无所谓,长时间可不是个事儿啊!刘超说,他们家吃水的事好办,想法解决一台两千瓦的水泵不就得了。

水泵是县法院给解决的,来安装的那天,刘超带《法制日报》驻本市记者、县公安局、县法院、县司法局、双江镇政府、镇派出所相关人员都到场了。由于,水井在坡脚,线和水管的距离都比较远。他们费心费力安装好,把水抽到谢新岳他们家水缸里,谢氏父女俩脸上也不见有丝毫笑容,更别说得到他们一杯茶喝,一句感恩谢谢的话都莫得。

一行人饥肠咕噜地回到双江镇派出所,已是中午一点。由于陈高辉没有事先安排中午饭,镇政府的食堂锅碗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了。陈高辉一边安排民警小王去大河边买涪江渔,一边就去附近的小超市买来火腿肠午餐肉方便,让大家伙先垫垫肚子。

刘超边吃边开诸葛亮会,就谢氏父女接下来的监管该怎么办——征求大家的意见。沉默半天,个个都没精打采。刘超就点了《法制日报》驻本市记者张瑜的名。张瑜是个西南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小姑娘,分到本市工作已有五年,写出过很多有分量的稿子和内参,本市那桩150万的国家赔偿案,都是她调查采访跑司法,历经两年上访内蒙成都北京才搞定的。她外表素雅恬静,看不出是个仗义疏财吃苦受累的人。此刻,大家都来了精神,将目光七唰唰盯在了她被飘飘的长发遮去了大半边秀美的脸上。她挑了挑那双柳叶眉,嫣然地笑了笑,说,十全十美的办法到是有,就是我们办不到。大家说,美女,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嘛!她说,就是把何东弄出来也放到安子沟,跟他们一起监管。

在场的每个人除刘超没有笑之外,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两个笑岔气了。不曾想,一年之后,经过刘超张瑜等多人的努力,何东还真就被保释到安子沟——执行监外劳动改造了。

何东被遣送到安子沟的前五天,遭遇到了立秋之后的一次狂风暴雨。他们沟中有八户人家也包括他家的石柱头瓦房,轰然垮塌了。垮塌的还有土埂和田坎。刘超知道何东被判刑不到半年,远在深圳的谢秀芬就回来与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就毫无顾虑地将何东送到谢新岳家。

第一个冲出来迎接何东的是大黄狗。第一个抱着刚一岁的儿子奔出来迎接的当然是师妹谢梅。谢新岳则站在院坝中老泪纵横,痴呆呆地望着,居然忘记了点脚跟前的鞭炮。

鞭炮是派出所长陈高辉点的,噼噼啪啪燃得惊天巨响,山谷回荡。谢新岳是第一次喜滋滋地为他们端板凳倒茶水。谢梅则在灶房杀鸡破鱼炖猪脚。何东抱着脸盘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闺女,没完没了地在她腮帮上嘟嘴。

这顿饭是极其一般的农家菜,几块钱一斤的散装酒。刘超陈高辉以及《法制日报》驻本市的记者张瑜,他们都喝出了别样的味道。临走的时候,刘超再三交代,有困难给我打电话,需要离开本村本镇跟陈所长打电话。他们一家四口除了刚刚呀呀学语的小乖乖外,都一个劲地点头应允。

等这些人的身影穿过竹林转过坡嘴嘴,何东就“咚”地一声跪在谢新岳跟前,直呼师父,我的亲爸,我何东今生今世变牛变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谢新岳猝不及防何东会有这个举动,仅仅愣怔了那么一下,就下意识地将泪流满面的何东扶起来,说,谢个啥嘛,你是我的女婿半个儿,我不但要指望你养老送终,我谢梅的一辈子也指望着你也。谢新岳从桌子上扯了一大截卷纸,递给何东说,快把眼泪水擦了,我们两爷子去沟里转转。



安子沟历经两年的生死浩劫,终于回归到了往昔的宁静。

下午,谢新岳陪何东到安子沟的上上下下转了过遍,晚上,就将外孙女抱到自己床上睡——给他们两口子挪出了地方。何东从监狱出来路过县城已经洗过一回澡了,谢梅还是熬了一锅味道奇香的艾草樟树叶八角枫树叶水,舀到秧盆里。何东坐在秧盆里像个小孩,动都不敢动,任由谢梅浇水一把一把地搓洗。上床后,他们就如饥似渴地做爱,上下左右不停地交换位置,缱绻缠绵了两个小时——谢梅枕在何东的臂弯里幸福地睡去,何东却无法入眠。

此刻的他,脑袋灵光一闪,就像醍醐灌顶,突然悟出自己前半辈子是在稀里糊涂地活人,几乎是把“人”字在倒着在写。比如父母在世,自己的孝心只能说尽到了百分之七十,父亲当年得的是肺气肿,如果把家里所有的存款倾其所有,给他生活开好点,营养跟上,贵重药品跟上,他至少可以多活五年。还有前妻和那个孽障,明知她在外头早就背叛了自己,总想极力挽回。对孽障的宠爱更是没有底线,要天上的麻雀,都想造一把通天的梯子。尤其愧对的是此时此刻正睡在自己身边的师妹,当时跟她好未必就是真爱,多半是身体需要,更多的是把对谢秀芬的愤慨泄到她身上,因此,每回挺她,用力越狠越凶猛,无知的她反倒觉得特幸福——两年的生死浩劫,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师父和她对自己不畏牺牲的付出,还有为了帮助自己赎罪的警察法官法制日报记者以及为自己舍生忘死大闹法堂的乡亲们——打开了自己多年来形成的内心格局狭小固执己见的胸襟,看到了人间冷暖已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看到了世道人心已进入了空前的良好态势。相信今下午跟师父看到的安子沟的荒芜和狼藉不会持续太久,但凡从安子沟走出去的人,不久都要返回来重建家园——安子沟往昔的繁华,甚至比往昔更繁华的小康村将指日可待。

何东想明白了,自己唯一赎罪的方式,一是将安子沟原来的每户人的田边地角的界石,歪了的扶正,找不到了的再立好;二是将垮塌了的田坎土边码砌夯实。

找田边土角的界石于何东而言不难,因当年土地到户划分时都是他亲力亲为,一条沟三十户人,心里清楚得很,没费几天他就一一找准立好了。要码砌夯实垮塌了的田坎土坎却是非常之难——且不说垮塌的地方多,工程量之大,单就基足如果用泥土原还原,再遇暴雨肯定会再次垮塌,基础必须要石头。

石头没有!何东满沟上下都找遍了。开科取石等于蚍蜉撼树那样不可能——他是木匠不是石匠,爆破还要炸药,更是百分之百不可能。

面对现实,何东从自家垮塌的屋里找到了两个195柴油机上的轴承,钉做了一个能承载两三百斤重量的地爬子。他觉得,房子垮了重建也是盖水泥房,至于好久盖,也要等钱存够了,他没想到日后政府会以帮贫困户的名义帮他盖。所以,他就把自家房的石柱头一根一根断成几截,用地爬子运到自家的田边,一段一段地边垒边夯实。自家的修好了再修复别人家的。他的原则是,做哪家的田坎,拆哪家的石柱头。

何东已对谢新岳改叫老汉儿了,那浑厚的男中音,将 “汉”字的尾音拖得长还拐了个弯,听起来比亲儿子叫得还要亲。

谢新岳已将两年前被公安便卖出去的牛,赎了回来。人、牛和大黄狗就是安子沟最美的图画,天一见亮就闲散地晃动在安子沟的坡梁上。除了这些,谢新岳就帮何东做些薅刨的轻活。谢梅不仅是煮饭带孩子,还喂了八九头油光水滑的半肥猪。一家四口的日子自我感觉过得很滋润。

全权负责监管他们的陈高辉所长,前半年还隔三差五来看看,有时就是没空来,也要打个电话过问一下,后半年没来,就是过年的时候,买了些米面油把他们当贫困户来慰问一下。让陈高辉惊诧的是,何东已把十余亩饱勒肉田里的杂草彻底清理干净了,还耕犁出来栽上了油菜,把近二十亩一二抬土的杂草烧光翻犁了出来,播种上了小麦——麦苗绿油油的,大有天道酬勤之势。何东说,陈所,请你放心,我们把吃的留够,多余的全部上交。陈高辉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要得,也没说要不得。

大战红五月前夕,双河镇的杨书记和周镇长在县上开会,以抽签的方式抽到了全市大战红五月示范乡镇。书记镇长叫苦不迭,央求县长换一个稍微靠谱点的乡镇来做示范。县长说,我们也是从市里抽签抽到的,我们又跟哪个大爷叫苦去,要找你们私下去勾兑。

杨书记周镇长是一年前才调来的,差不多都是三十五六岁,对双河镇的各村情况只晓得个大概,工作的重点是放在县级公路沿线地势平坦的五个村。而这五个村,大多是养猪养鱼大棚蔬菜的示范基地。大战红五月要亮的是收割小麦、菜籽和抢栽秧苗的相。杨书记拍了一下如丧考妣的周镇长肩头,说,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我也照瓢画葫芦,回去开诸葛亮会。周镇长心更急,马上就给镇政府办公室秘书小李打电话,通知镇政府所有工作人员和各村书记主任今下午两点到镇政府会议室开会,不得请假。

这时候是接近十二点,他们就在县政府食堂刨了几口工作餐,就心疾火燎地赶回双河镇。离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应到参会的人员四十号人差不多齐了。周镇长用眼快速地扫了一眼,就缺派出所长陈高辉,就一个电话拨了过去,通了没人接。二十分钟后,陈高辉的电话回了过来,一听说召集他开会就说我回不来,在安子沟帮何东他们打油菜籽。周镇长有些急了,我们开会最多两三个小时,也不急这会儿。陈高辉说在变天了就急,他们十几亩地的油菜籽已经割了五亩,再不赶紧打出来收到屋,风吹得满田都是还好点,要是下雨就全部泡汤了。坐在旁边的杨书记听得真真切切,示意周镇长不要再说了,就摁亮麦克风说,开会了,会议的重点是传达今上午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大战红五月的会议精神和双河镇抽签迎检的重要意义。杨书记用眼扫了现场形形色色的表情,不容大家喊冤叫屈,就口气强硬地说道,所有的参会者不准请假,一个小时后到安子沟点名——开现场会。

可谓兵贵神速。四十号人都心知肚明,拿的拿镰刀,拿的拿绳子,拿的拿蛇皮袋子,有些人知道没晒席,把镇上做宣传用过的广告布都拿来了。没有连枷,他们就把干得要爆了菜籽铺在广告布用棍子打。五亩地不到两个小时就打完筛完装进蛇皮袋子,扛到了谢木匠的堂屋里。

这些个劳动场面还真说得上是生龙活虎,被镇政府办公室秘书小李用手机拍了个视频,发到了朋友圈——听说第二天第三天工作还要继续,就把市县报社电视台的全媒体记者招来了。

接下来不仅仅是五亩多地的菜籽那么简单,还要割麦、抽水整田、插秧、脱麦子和打红苕沟。总之,扎扎实实一个月,天晴下雨都有活干,没有一天敢歇哈气。但何东还是话语恳切地对杨书记说,请大家伙不要天天蹲在这里,只有割麦、脱麦子、插秧的时候需要他们来突击几天,整田、打红苕沟还是我慢慢来。杨书记说,你一个人就是以一当十,这四十号人干一天也是顶你四天。何东苦涩地一笑,在你们这些人中,四十岁以下的哪个会干活,打不来链架晒不来油菜籽,抛撒的油菜籽炼成油,我们一家人一年都吃不完。

杨书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撕开,顶出一支笑着递给何东,说,你不是担忧干农活的手艺失传么?这正好就是个传承的机会。你怕抛撒浪费,我们想法给你补齐,权当交学费。何东突然感到自己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图,慌忙辩解,杨书记,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成熟到手的粮食抛撒浪费了可惜。如果,这些年轻人不是做摆设应付上面检查,愿意吃苦受累,真愿做传承人,抛撒浪费点也真是值。

是夜。杨书记就在正政府会议室召开了紧急会议。他说,泱泱中华几万年,就是以农耕文明繁衍生息。可是,发展我们这个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远了我们看不见不敢乱说,但我们的川中农村,土地撂荒长草了——这个过失该记在谁头上?我认为,该记在我们在座的每个人身上。前些年,我们的某些农村干部不懂农业,好大喜功,盲目发展经济,在一台二台饱勒肉土种植过苎麻竹笋,建的苎麻厂竹笋食品厂,不晓得什么原因都垮了,被老百姓骂得抬不起头。 近几年,又要求种植花椒树黑桃书柚子树,花椒树见效慢,我暂时不敢下结论,但我晓得干黑桃前几年的价格每市斤二十几元,这二年每市斤的价格不足十元,最糟糕的就是柚子,我们乡头六十岁的大爷们,担一挑一百二三十斤,到城里五毛钱一个,还没人要。柚子们自由垂落到树冠之下,成堆霉烂——我有回在路上弯腰捡个剥来吃,肉丝肥厚甜得很。再看当下农市场上的大米,好的小香米可以卖到三元一斤,好吃的红苕每斤可以卖到两元。

杨书记边说边注视着会场每个人的表情,见还有极个别人精神萎靡不振,就借喝水之机把绿色军用茶缸砸得咚响,声音也提高了三四个分贝:建国之初,毛主席老人家就提出我们的农业兴修水利,以粮为纲。可今天,我们镇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到沿海得城市打工去了,就安子沟还看得见三个人在种庄稼。这些我不在多说,我今天在这里最想说的,就是不会犁牛打耙,不会刨粮下种的村干部,就不配做村干部,不懂农业二十四个节气,不懂农业如何长远发展的乡镇干部就是不合格的乡镇干部。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就以做不做得来农活,懂不懂农业,如何指导农业生产为对我们每个干部的考核标准;从明天起,在座的每个干部都去安子沟虚心向何东一家人学习——包括我,过筋过脉不懂的,要不耻下问,绝不可以把人家当劳改犯!

摸到良心说,他们这些人都没把何东他们当犯人看待。一年之后,这些个乡村干部都考核合格。女同志都学会了割麦栽秧打链架,杨书记周镇长还学会了栽秧打谷,陈高辉敢站在耙钉上赶牛。

关于何东和谢新岳执意要把多余的粮食上交的问题,上级的意见是帮他们卖了,把钱存起来以后帮他们盖房。只是现实交通不便,钢筋水泥石子运不进来——要他们耐心等待。

好消息是在半年之后,渝绵高速公路把安子沟的垭口截开了。坏消息是何东得了一种怪病,一天不停地打狐臭嗝,味道奇臭无比。他老婆和老丈人倒没说啥,就是他那两岁的女儿不愿挨他。但他仍没拿它当会回事,直到一个月后,陈高辉带着市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何东把包谷种到40公分长的诀窍和商量跟他们建房的时候,强行把他带到市上到医院做检查。结果是胃窦癌,开刀把胃的下半部截掉了三分之一。但何东在老婆老岳父的精心伺候下,恢复得很快,猪脚猪肚和鸡一碗一碗地吃,干活的劲头并没衰减,天天在安子沟都见得到他忙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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