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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的决斗

名作欣赏


作者简介

吴永胜,70年代生于四川射洪,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百花园》《小说界》《飞天》《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当代小说》《椰城》《贡嘎山》等报刊发表小说50余万字,多次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老弟的决斗

吴永胜


临近晌午,天突然黑下来,跟着,像有无数枚雷管在天空爆炸了,咣啷咣啷一声紧追一声。跟着,雨水从上面直接倾倒下来。爸抓顶斗笠跑出院子。他得去刨开田坝拦水口。雨水在田里聚集,桀傲不训左冲右突,常常会冲决田坎。还得去地角给茅坑扎道围堰,不让沤下的肥水逃逸。妈也着急忙慌去院后清理水沟。平常水沟里有了树叶子瓦渣子草节子,妈看见就都清理了。可还是不放心。她把沟里的老泥挖起来筑到沟沿上,让沟更阔一些深一些。老弟也不闲着,从灶屋捧出盆子钵子,放到屋里有雨漏的地方。每回大雨,有些屋瓦被雨水教唆就不能坚守岗位了,留下让雨水入屋的空档。三间屋子,盆钵用完了,还用了三只碗。

老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盛积到快溢了的漏雨倒进粪桶,再将盆子钵子放回漏点。腾空的盆子钵子当当响几声,漏雨便汪积起来了。屋子里光线昏暗,雨水暴烈拍打屋瓦,老弟的耳朵里全是密集的哔剥声。老弟手忙脚乱,潮湿的空气带着泥腥,黏稠得像鼻涕,惹得他老是想打喷嚏,却又只在鼻孔里庠着打不出来。

妈清理完水沟站在门口,把头发捏成一束朝门外绞,水珠串成线往下掉。妈回头说什么老弟没听见,雨水的声音把妈的声音吞没了。

雨水的声响突然停了,像是被齐根掐断。屋里的光线亮起来。爸回来了,叉腿站在阶沿上朝院坝挥摔斗笠,淤积在笠叶里的水变成亮晃晃的珠子抛撒向院坝。接过妈递来的帕子擦头发抹身子,边擦抹边说,吴少杰的田坎垮了,卫星地的地边塌了。这场雨好大。

妈把粪桶提出来将水倾倒在院坝里。妈说,下午去把苞谷肥追了。明天得把瓦拣下,漏得好凶。妈去做饭了。爸屋里屋外检查,他得看看雨水都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老弟立在堂屋门口。天上的雨水一停,院里水就开始消了,只有那些在泥地上砸出来的坑窝洼积着水,泥点翻上来,水面咕噜冒个泡。院前的竹林子,几颗竹子拦腰断了,向上突出破裂的茬口,但竹叶子都翠绿清爽。院旁的小沟水流隆隆隆隆。沟脚的拦河堰一塘黄。两边坡沟下来的水,在塘面冲激起白的泡沫,一塘黄像煮沸起来了。煮沸起来又漫出堰堤,挂一挂水幕。老弟的心像悬挂的纺锤,咚地撞破了胸壁,被漫出的水流挟裹着活泼泼朝向下的河湾。

吃过午饭,妈把一袋尿素装进背兜,爸提着两把木锹要出门了。施肥的活老弟知道。木楸是青杠木刮削出来的,中间厚两边薄像把剑,上面横根握手柄。往苞谷棵下泥里插进去左右摇一摇,摇出个下窄上阔的口子,再放上撮肥覆上土。泥土吃饱了雨水润湿得很,尿素很快就化了。老弟偷觑一眼爸,发现爸也正瞅他。

爸说,不要去耍水!

我有作业。我要写作业。老弟抬一根高板凳放在阶沿上,抬一根矮板凳放在阶沿上,翻开书,铺开作业本子。可书本上的字摇头摆尾像游动的鱼。作业本的横格子活泼扭曲像流动的水。爸妈走了多久,是不是过二长田了?过张家大地了?到斜排地到元宝坡了?老弟哗哗翻书页,哗哗的声音像哗哗的水流声让老弟心神不宁。

翻了几遍,老弟决定不再翻了。把书和作业本子塞进书包,站起来,扒一下板凳就迈腿。那板凳却调皮作怪,把老弟的一只脚勾留在凳裆。老弟打个趔趄差点摔倒,板凳倒了还故意发出咣当声呻吟。老弟踢一脚板凳也不扶它。他把书包往饭桌上一扔进了柴屋。

柴屋里,苞谷骨子被蔑条勒束,磨样一盘盘垛起来,快抵着屋瓦了。淡黄的苞谷杆打成了捆,金黄的麦草打成了捆,紧紧匝匝挤在一起。光从瓦缝里漏出来,漏在苞谷骨子上,漏在苞谷杆上,漏在麦草上。粉黄的尘末子在光柱中旋着舞着。一只老鼠在两个苞谷垛中间,现半个身子。小眼珠子鬼祟地看着老弟。它在侍机而动呢。只要老弟稍有动作,拼着皮开肉绽也要挤过磨盘样的突出,藏进里面去。换了以往,老弟会装没看见,退出去,拾个砖头瓦片再悄悄回来。那老鼠呢,就得报销掉了。然后,老弟会躺在草堆上,把眼眯成一条缝,去看瓦缝里滤下的光。那些光,被眼睫毛割开,被眼皮子抖散,五颜六色,叮当作响。或者,手臂伸进交错的光柱子里,任光柱子涂抹。再拿眼贴臂看过去,细绒绒的汗毛子暗一块亮一块,稀疏不齐像早春的坡山。今天,老鼠幸运了,光柱子白来了。老弟的心思,被河湾活泼的水拴了。

老弟要去捉鱼哩。

以往,也就拿个脸盆子。盛上水放沟沿上,摸到一条鱼了,放进脸盆子。摸到一条鱼了,放进脸盆子。可是刚下过雨呀,水又涨得那么磅礴。拦河堰有许多鱼,草鱼、鲤鱼、鲫鱼,被一塘水囚着,憋屈得慌憋着口气,正好随波逐流。它们进入河湾,逗留在河湾。一个脸盆子哪装得下?得用大肚皮的芭蒌。

那只芭蒌,挂在土墙竹钉上。

芭蒌很长时间没施展了。怕被遗忘了吧,总趁妈抱柴草时,扯苞谷叶子掐麦草尖子。它不晓得妈从来不捉鱼。篾缝子里,麦草尖子苞谷叶子只好徒劳地挂着。尘末子都来哄诓它,好心办坏事,倒让它蓬头垢面了。

老弟摘下蔑缝子里的苞谷叶子麦草尖子,再到水沟把芭蒌浸下去任欢腾的水灌进芭蒌肚子,芭蒌慢慢就眉伸眼舒容光焕发了。还把蔑壁上几片陈年鱼鳞,显摆似的一闪一闪炫耀。

老弟学爸的样,把绊上的篾绳子往肩挎。可篾绳子太长啦,芭蒌体积又那么大,挎起来都抵住脚弯了。老弟向前走几步,芭蒌都着急了。它想告诉老弟这样子走路都硌吱怎么捉鱼呢。又说不出话,只好啪啪凿打老弟脚弯。老弟明白了,取下芭蒌把篾绳子挽起来比量着打个结,再挎肩膀上,芭蒌刚好齐着屁股蛋子。找了截草绳子,从芭蒌口的篾缝穿过去,捆在腰上。芭蒌高兴了不着急了,老老实实贴在老弟屁股蛋子上。

老弟出发了。穿个裤头光脚板光身子,腾腾腾往沟坡下跑。芭蒌急着要显摆身手还嫌慢,还往老弟屁股蛋子噼嗒噼嗒一巴掌一巴掌催。

说起来,老弟捉鱼的经历有几年了。

拦河堰下,是一处宽一处窄的河湾。应承拦河堰下来的水,一路流过蔡家堰流过二马坎,再转移给村口的大河。两边堤坎是用黄泥和石头垒砌的。河湾宽处,往往把泥巴石头淘了,淘出个水凼来,往田里汲水,或在夏天让水牛泡进去。

水凼有深有浅。浅的浅过胯墩子,深的深过颈脖子。在深水凼捉鱼那是大人们才能干的事。十岁的老弟没那能耐。他去的都是浅水凼。

水凼都不大。水面平静时,看得见悠然游动的鲫鱼麻杆子。落脚下去,那些鲫鱼麻杆子比水波还散得快,一晃就不见了,藏进石腔膛里——石头与石头的衔接缝子形成一个个腔膛。得匐下身顺石缝掏摸腔膛。那些鱼退无可退,就把身子贴紧石壁或往腔膛更深处躲藏,这算什么办法呢?有时,一个大的腔膛或许是藏了个鱼的家族。掏摸出一条,再伸手掏摸,又摸到个惶急的身子。往往下一次,老弟会凭记忆去掏摸那曾经收获丰硕的腔膛,往往一无所获。或许是全腔尽没的悲怆历久不散,让进腔的鱼骇怕了警醒了。

河湾最大的水凼在拦河堰下。和堰骨肉相连,又近水楼台。从堰里脱逃的鱼们先被它扣留下来筛选过,然后才往河湾发送。大人们也不常下去,水太深,大人们也触不到底。村头渔猫子安树有时晃荡上来了,水獭子样扑入水里,潜一阵子浮出水面,手里掐着一斤重两斤重的鲤鱼草鱼。这时候,老弟们一直围在凼边,圆鼓眼珠赤红着脸。安树将鱼抛上来,老弟们立刻扑上去七手八脚摁,那欢喜跟鱼是他们捉的一个样。

拦河堰倾吐的水小了,没了先前那般急促铺张,只泄洪孔仍轰隆有声。老弟从大凼下的河湾入水,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出脑袋和背梁。水还黄汤着比平常深出一臂。以前掏惯了的石腔膛,现在老弟得伏下身子,半片脸浸进水里。真是奇怪,水流的声音本是哗哗啦啦的。耳朵浸进水里了,水流动的声音就变了,昂昂咻咻,是不是鱼在说话呢?

到杜家湾时,芭蒌里已经装下十几条鲫鱼。老弟看见了春明。春明和他一般大。精赤身子在水凼里扑来扑去,激起大片大片水花。你在扳澡?

春明从水凼里站起来,看着老弟欲言又止,胸脯和肚腹上的水从鸡巴尖上滴答坠落。

我问你呐。

大鱼。狗日的,好大条鱼哦。春明抹了把脸上的水。

老弟跑到水凼前一看,胸腔都要炸裂了。真是好大条鱼啊!在齐着胯的微黄的水面上,暗黑的鱼脊起起伏伏,足有一臂长。老弟扑进水凼,双手往鱼脊按去,鱼猛一扭身泼喇声激起一大泼水花,泼溅到老弟身上。鱼尾抽击在老弟胸脯子上,老弟仰天而倒呛了口水。狼狈不堪的老弟从水凼站起来,看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春明,都说,好大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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