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
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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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台风过后,来了一次洪水。蛋镇的街道被淹了。电影院也被淹了。
胖子章对我们说,我该走了——美国在通过台风和洪水来召唤我,催促我,它敞开的胸脯比电影院的门口还大,我要扑向它的怀抱了。
我们一次又一次被胖子有意无意地戏弄过,已经不相信他了。我们更相信的是,偷渡美国只不过是他的梦想和托辞,他的真实目的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造成一切都是暂时的假象,实际上他是要永久地坐在电影院的售票室里,享受这个轻松的工作。道理跟美国声称只是“暂时”占领日本是一样的。
然而,这一次胖子章似乎是动了真格。
这一天早上,胖子章去菠萝巷拜访秃头老道士许国立,给老道士送上一沓面额大小不一的钞票。
“我把我去美国的经费分一半给你。”胖子章说。
老道士是蛋镇响戏班的首领,德高望重,功力深厚,超度亡灵都得靠他。他正在躺椅上假寐,闻到了钞票的气味,张开了眼睛,直了直身子:“是胖子章呀?你家里谁死啦?”
胖子章说,我家里人太平得很,是我拜托你一件事。
老道士收起胖子章的钞票,说,只要是超度的事,你尽管吩咐。
胖子章说,我可能要死了,得麻烦您……
一股死之将至般的悲哀之气从胖子章内心喷涌而出。老道士对亡灵的天生怜悯油然而生,站起来抚摸着胖子章壮实的背脊:“你非得要寻死吗?”
胖子章说,也不一定……万一我死了,我父母还会给你钱。我给你这一笔是额外追加的,只求你不要把我的亡灵超度到遥远的西天,超度到美国就够了。另外,此事不要告诉别人,包括我妈。
老道士说:“是要投胎美国吗?”
临走前,胖子章虔诚地再三叮嘱:美国!
老道士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他:“我们尽量吧。”
从菠萝巷出来,胖子章回了家。快到中午了,他才和他的弟弟抬着一只崭新的小木船从珍珠巷里走出来,往电影院门口走过,往蛋河走去。船上堆放着他准备已久的物品,救生衣、干粮、钓具、遮阳伞、军刀、指南针、睡袋、美国地图、牛皮淡水袋、英文避难申请书、英语日常用语100句……
我们都无从得知他何时造了这只小木船,涂抹了桐油,闪闪发亮,可以坐两个人,有船撑。船把他的弟弟的肩膀都快要压垮了。胖子章充满歉意地鼓励弟弟:“再坚持一会,快到了。到了美国我会给你寄巧克力和鲇鱼罐头。”
蛋河此时的水是浑浊的,漂浮着杂草和垃圾,水流很急,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船被搁在岸上,兄弟二人用绳索合力推它滑到河里。在确信船体没有渗水后,胖子章扭动肥胖的身躯,像一只蛤蟆一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船上。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弟弟松开手中的绳索,船离开了岸边。胖子章跟弟弟挥手告别。
在观望的人群中,我们发现了鞋带。她就站在我们的前面,只是刚才我们没有注意到她而已。
“你们告诉我实话,胖子章还会回来吗?”鞋带回头问我们。
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胖子章去意已决,不会再回来了。
“昨晚我一枪毙了方见喜,就是要下定决心跟随胖子章去美国。”鞋带懊悔地说,“可是,他不带上我。他丢下我走了。他故意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昨天夜里鞋带偷走方见喜的冲锋枪并对他扣了板机。但我们都没有听到枪声。
“船上分明有两个座位,像电影院里的座位那么宽敞。可以坐得下两个人。”鞋带的语气略带怨恨。她脸上有了新的淤青和伤痕,也许不是新的,只是久未愈合。
船进入河道中央,在漩涡中打了几个转,胖子章熟练地控制住了船体,然后顺着河水摇摇晃晃往下游驶去。我们在岸上看得提心吊胆,汗出如浆,像观看电影,此刻都希望他取消计划,放弃行动,回到岸上来,我们保证不会嘲笑他,今后再也不会催促他偷渡了,平安就好。
“其实,胖子章你还是蛮可爱的,工作尽心尽力,有益于蛋镇,我们心里一直很喜欢你。”
“胖子章,浪子回头金不换……快点回头。”
“胖子章,你只是逗我们玩玩而已,到了白石滩你就会上岸,然后走回来。”
我们心里默默地说。
可是胖子章和他的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河湾,时隐时现,最终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很多年过去了,没见胖子章回来,也杳无音讯。说实话,我们特别想念胖子章。
有时候,在大街上,或在电影院密密麻麻的观众中看到一个硕大的背影,我们便兴冲冲走上前去,拍一把他的肩头,喊一声:嘿,胖子章。但每次都喊错了人,并非所有的胖子都叫胖子章。
有人说,胖子章离开蛋镇的第二天夜里便回来了,怕别人笑话,多年来一直藏在家里不出来见人,还以死相威胁,让家人替他保守机密,所以没有人知道胖子章回来。我们信以为真,跑到他家里翻箱倒柜,连地窖里的老鼠洞也不放过,但还是不见胖子章的踪影。
自从答应了胖子章的委托,老道士心里便有些哀戚和忐忑,一直想给胖子章做点什么,但又像所有人那样抱有侥幸想法。他希望胖子章活着到了美国,免得他去做一件力所不能逮的事情。一天一大早,胖子章母亲披头散发来到菠萝巷,惊惶失措地对老道士说,昨晚我梦见胖子章了,他的魂魄漂荡在太平洋上空,离海面只有三尺三,像被绳子吊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折磨三年多了,鸥鸟想吃他,鱼虾也想吃他,他在太平洋中央向我呼救,我心里的肉千刀万剐地痛啊悔啊,阴阳两隔,山高水远……你得帮帮他。此时的老道士已患重病,身体虚弱,命不久矣。胖子章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威胁老道士说,如不答应,我马上寻死,星夜启程,去太平洋跟儿子汇合。老道士长叹一声,吐了一口浓痰,马上召集人马,当晚在菠萝巷替胖子章做了一场气势如虹、雷霆万钧的法事。三天后,老道士抑制住兴奋,悄悄地告诉胖子章母亲:“今天凌晨,你儿子的灵魂顺利抵达美国!”
所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遗忘了胖子章。茶余饭后,我们还会谈论胖子章:如果他活着到了美国,现在会怎么样呢?美国可以随便吃,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如果抵达美国的只是他的魂魄,他投胎了吗?他会选择投胎哪样的家庭?转世后的胖子章还是胖子吗?无论是作为活着的人,还是作为死魂灵,胖子章到底会不会把美国吃穷?
当然,蛋镇永远有人跟主流民意唱反调。比如说以段诗人为首的唱衰派就声称胖子章根本就没有抵达美国,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没有。太平洋如此辽阔,风浪如此巨大,鲨鱼如此众多,十万个胖子章也无法通过。
“太平洋上空那么多的死魂灵,风一吹就散了!就算幸运飘到美国,没有签证也落不了地!”写过无数诗篇赞美暴风和死亡的段诗人对胖子章向来有成见,但说话不应该那么直截了当,不近人情,“更不说他的皮肤又黄又黑的,还不会写诗。”为此,我们跟他争吵过,差点拳头相向。
“你们谁能证明胖子章抵达了美国?”段诗人咄咄逼人地质问我们,我们哑口无言,“你们人人都喜欢撒谎,迟早会把蛋镇变成美国。”
我们发誓要找到“胖子章就在美国”的证据。有一次,电影院里放映美国电影《洛奇》,电影中的拳击赛场上,在山呼海啸的观众中,闪过一个我们都非常熟悉的身影。他在电影里向我们热烈地挥手,仿佛他也看到了我们。电影院里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胖子章!
然而,这个镜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特写,也没有重复出现。为了证实此人是不是胖子章,我们中的一些人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个电影。但没有谁能斩钉截铁地肯定说“是”或“不是”。
无论如何,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理会那些冷言风语,再也不跟段诗人争论。我们都相信胖子章就在美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