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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米 - 葛亮(下)

名作欣赏


作者简介

葛亮,1978年出生,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当代小说家书系”“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入选2008、2009、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和“2015年度诚品中文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问米

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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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以后,我的生活算是天翻地覆,这真他妈叫拜老凯所赐。为了跟他这个项目,好好一份公务员的工作辞掉了。这才知道世道艰难。打他那儿拿了笔钱,没怎么着就花光了。不过也算钱尽其用,我给自己添置了一套不错的摄影器材。开始给人打打零工,拍拍婚纱照全家福什么的。好听点儿,就是干上了自由职业者。这中间,抽了个空把婚给结了。不过我媳妇儿他老妈当时极力反对,说好歹一人民教师,千挑万选,最后怎么也不能嫁给个个体户,还拍过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可我媳妇儿一新时代的女性,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我这个火坑。说实在的,我心里挺歉疚的。特别见她安贫乐道的模样,也心疼得很。有时候我借酒浇愁。她就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焉知非福。我就叹上一口气。

第二年年头,我正帮媳妇儿剥蒜吃饺子。老凯兴冲冲地打电话给我:兄弟,你时来运转了。我苦笑一声,说,凯爷,您老就积点儿德吧。作为改变我人生的人,别再忽悠我给您卖命了。

老凯就急了,说,马达,你别他妈的没良心。你知道洛迦国际电影节吧。我说,地球人都知道,纪录片界的奥斯卡啊。您可别跟我说咱那破片儿获奖了,广电局都懒得禁。老凯说,是啊。您获了个最佳摄影,中国第一人啊。请好等着上报吧。我听他说完,顿时蒙了,无语对苍天。蒙完了,扭一下自己的脸,生疼。我一把抱起我媳妇儿,说,我远见卓识的老婆大人,I 服了You,比章鱼帝还他妈准啊。

事实上,这部叫《魍魉人生》的记录片获奖以后,我的命运从未有大的改变。但毕竟让我觉得理想不至一无是处。也有了继续为五斗米折腰的勇气。我依然拍人、拍宠物,跟在一对对新人屁股后头,拍他们搔首弄姿的婚纱照。

有空的时候,我就把那只奖杯从书架上拿下来,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年龄与阅历告诉自己,要淡定。直到《世界地理杂志》寄来了邀请函,希望我成为他们在亚太区的签约摄影师,聘任期为十年。

接下来的三年,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南闯北,拍了想拍的东西,去了该去的地方。到了这年五月,公司说让我去下龙湾一趟,帮他们国家旅游局拍一个风光宣传片。我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想一想,答应了下来。

我把一张《魍魉人生》的光盘,放进了行李箱。

工作结束后,我打通了阿让的电话。

他很意外,但似乎还记得我。他小心翼翼地跟我寒暄了一阵。我问,你是在顺化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我还在河内。

再见到阿让,是一个阴天的下午。空气湿热,汗闷在身上出不来。

他给我的地址在古城附近,但很难找。我在巷子转悠了好久,终于找到这个门牌号,是一处残破的民房。

民房前面,有一个水洼。几个小孩子正蹲着,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我走过去。水洼里有东西轻轻地蠕动。当我认出是一只初生的老鼠,有些反胃。小孩们撩起骯脏的水,泼向老鼠。老鼠挣扎着想要爬出水洼。他们就把牠的头按下去。

水洼的边上,是一丛栀子花,大朵大朵的白,开得很招摇。

没待我敲门,一个粗壮的男子,光着膀子走出来,把一盆水泼到水洼里。小孩子一哄而散。

我问他,阿让在哪里?

他开始没听明白。终于听懂了,指指楼上,说,他可欠我两个月的租了。

我沿着木梯往上走。楼梯已经不太结实,踏上去发出“吱呀”的声音。扶手上栖着几只鸽子,侧过头,用好奇的眼神看我。我走近了,牠们就退后几步。我挥了一下手,牠们就扑扑啦啦地飞走了。

楼上门开着。

我看到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很小,阿让正坐在一个蒲团上,喃喃地说着话。黄昏的光线穿过窗户,正照在他脸上。阿让留了个平头,比三年前瘦了许多。留了连鬓的胡子,也显老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右手放在一个看起来很油腻的假发上。面前是个中年男人,面目不清楚,我只能看见脖颈上纹着一条龙。

我知道他正在进行“问米”的仪式,假发或许是逝者的遗物。我没有打扰他,靠着门框站着。我正打算点起一支烟。

这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呼啦一下站起来,一拳打在阿让的鼻梁上。

阿让睁大眼睛,惊恐地看他,同时发现了我。他揪住阿让的领子,正要再打下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握住了他的拳头。

我说,哥们儿。怎么着,跟这儿动粗来了。

他挣扎了一下,仰视我一米八十的身形,放下拳头,忿忿地说,没本事,就不要装神弄鬼。

我箝住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谁他妈装神弄鬼,你丫欠抽啊。

他的广东腔成了哭腔,说,我大佬,怎么可能把我的名字说错。

我手头的力气一懈,他挣脱,夺门而逃。

我冲出去,大喊一声,臭小子你给钱了没有。

让他走吧。我听见阿让轻轻地说。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血迹,捏起那团假发,扔出窗外去了。一边说,这个人投资失败,要跟他死去的哥哥问计。人生在世,富贵在天。问鬼能问出什么来。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说,你他妈也真能忍,他当你是骗子呢。

阿让苦笑。

他倒了一杯水给我,然后把房间里的香熄灭了。

空气就干凈了些。有悠悠的栀子味传上来。但是,仍没有遮没另外一种气息,隐隐的,清冽而略微刺鼻。

我问,你没有回顺化去吗?

他说,还要回去干什么。“生生生,虽生何所用。”戏文里说得清楚。唱了这么多年,如今才看透。

我看这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搁了几只蒲团,连神坛都免了。墙上有一道曲曲折折的裂缝,从天花一直延伸到地板上。

我说,你这几年都住在这里?

他笑一笑,说,寒酸是吧。这一行的生意没以前好了。每年总有这样的时候。熬一熬吧,熬过去就好了。

我说,对了,有东西给你看。

我就打开带来的计算机,把光盘放进去,然后说,你等着,从头看。十一分的时候就有你了。

是吗?他盯着屏幕。他很少有这样的目光,像是一只等待猎物的小兽。当看到自己出现时,他脸上泛起了笑容,说,你看,那时候穿得多傻啊。

我看到他的眼睛兴奋起来了。

看到那对中年夫妇,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他说,唉,也不知道这老两口怎么样了。就这一个孩子。

我说,人各有命,你帮过他们。也算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这时候,他沉默了。

半晌,他问,你真的相信我?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

他垂下脸,又抬起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话。

你,想过回中国去吗?我看着外面。

这时夜幕降临。房间里的光线暗下去。阿让挪动了一下,打开了一盏灯。这灯是油灯的样子,里面却是一盏不太明亮的灯泡。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打在墙上,是个弧形的光晕。

来了,还回得去吗?阿让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打开抽屉,抄出一册笔记本。翻开来,小心地取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是黑白的,看得出经了年月,已经有些发黄。上面是个古装的女人,有明亮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

阿让说,我是为她来的。

我进团的时候,就知道她了。阿让眼睛看着一个虚无的方向,并没有期待我问什么。

他说,那一年,我刚刚从戏剧学校毕业。她已经是我们团里最红的花旦。听人说她是余姚人,从县剧团上调过来。当初她来了,团里好多人是科班出身,都不服气,说她是野路子。可是,一两个月后,就没人是言声了。只要她主演的剧,总能博个满堂彩。一样的唱白做科,她唱《葬花吟》,就能唱出人的眼泪水。一样的头面,她穿戴起来,就是个活脱脱的卓文君。

说到这里,阿让从我手里拿过照片,定定地看。他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了一下,说,那时候,她在台上唱,我就在底下坐着听。听她唱《碧玉簪》,唱《盘夫索夫》,总是听不够。听得忘了自己去练功,被我们组长罚了面壁。我那时总想,要有一日,能跟她对手演上一出戏,该多好啊。我也知道这是个梦罢了。她怎么能看上我这个毛头小子呢。可有一次,剧团周年庆,排演一出《追鱼》。临到演出前,演张珍的演员突然受了伤。B角竟然是我顶了。她看看我说,这孩子是工“官生”的,不合适。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让我试试吧。

她点点头,一场彩排下来。她笑一笑,对我说,唱得好。一双桃花眼,人小鬼大啊。说完了,她摸摸我的头。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她同台。阿让看我一眼,说,后来她送我这张剧照。打那以后,在团里也很照顾我。她烧的狮子头,好吃的很。还给我织过一条围巾。团里的人就说,她收了个大儿子。我听了,心里头不是个滋味。那年我十八,她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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