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远河
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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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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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拉水车走的路走到河边。一路上都有水洒出来的印子。有水洒在路面上,走在上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尘土飘起来。同样洗衣服,在屋子里洗和在河里洗,洗起来的感觉会大不一样。河边有石头,坐在石头上,把鞋子脱了,把裤子挽到膝盖处,把脚和小腿放到水里。再把两腿分开些,让出一片水面,用来淘洗衣服。拿过件衣服先放在水里摆一摆,再提起来打上肥皂。用手来回地搓几遍,搓过后,再放到水里来回地摆,淘去肥皂沫,一件衣服就差不多干净了。再看看领子和袖口处,这些平常磨得多的地方,可能还有污渍。不妨给这些地方再打一遍肥皂,再搓洗一遍。这样一来,一件衣服就完全干净了。洗好的衣服马上在河边的红柳枝上晾晒起来,等到洗最后一件衣服时,前面晒起来的衣服就差不多要干了。
木轮子的牛车走起来,老远就能听到木轮子和木轴间的摩擦声。随着摩擦声不断大起来,牛车离你就会越来越近了。你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辆拉水的车正朝河边走来。
冬梅和姐妹们没有回头看,拉水的牛车和她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们为什么要回头看呢?她们正把一件件衣服放进河里摆来摆去,好像是做一种很有趣的游戏。
牛车停在了离她们有十米远的地方,在她们眼前这片河水的上游。一段圆木头被固定在了河边,圆木的一小半在岸上,另一大半伸进了水里。踩着这根木头可以走到离河岸三米的水面上,从那里用小水桶打水,不但方便,还可以打到很干净的水。郭洪把牛车停在了木头旁边。从车上拿上那个小水桶,踩着木头走到水面上,弯下腰让水桶沉入水中后,再一下子提出来,就有满满一桶水在手中了。提上水顺着木头走到岸上,把小桶里的水倒进大桶。水像瀑布一样泻下,碰到铁皮的桶底,发出很响的声音。其实在我们身边出现了什么事时,不管这件事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上一眼或者几眼的。一辆拉水的牛车就停在身边十米的地方,它要把一大桶水装满至少也得二十分钟时间。这个期间我们不可能不回过头去看一眼。这和我们想不想没关系,就是没有这辆牛车,我们也可能转头向左右两边看一看的。冬梅回过了头,别的姐妹也回过了头,她们看到了牛车,看到了走在河水和大水桶之间的郭洪。只是别的姐妹看了一眼就转回了头,去看正在水里摆动的衣服了。而夏兰转过去的头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转过来。牛车上的水桶装满了,郭洪把小水桶挂在车身上,又折了一根青苇子过来,取下了上面的几片叶子放到了桶口的水面上。郭洪举起了手中的鞭子,但鞭子还没有落下,牛车的轮子就转了起来。吱吱吱的声音由大不断地变小。从赶着牛车来到赶着牛车走,郭洪没有朝洗衣服的人看一眼。他知道她们在不远处洗衣服,他听到了她们洗衣服的声音,他是故意不去看她们的。他想不出要看看她们的一点理由,但他却可以说出不能看她们的一百个理由。石管教能一直让他干拉水的活,也正是因为他从不乱看一眼,从不乱说一句话,听不到旁边有洗衣服的水声。转过脸看的夏兰,还在追着牛车看。手里抓着的一件衣服正滴着水,水滴到了她裤子上,把她的裤子湿了好大一片。姐妹用巴掌打向河面,打出的水飞向夏兰。夏兰转过了脸,姐妹看到本来是一张生动的脸却变得有点木呆呆了。姐妹说,怎么回事,看傻了啊。
夏兰说,他真的很清秀。
姐妹说,可惜是个劳改犯。
夏兰说,劳改犯真的全是坏人吗?
姐妹说,肯定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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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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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古尔班通库特沙漠里开采石油的男人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下野地农场有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名字叫夏兰。这些力气很大有些粗野的男人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有钱花,可他们为女人发愁。每年农场都有女人嫁给他们。他们还挑剔得很,长得不够姿色的女人他们还不要。
这是个休息日,下野地的人都在自己屋子里忙着自己的事。一辆带着遮篷的大卡车从公路上拐进了场部。在快到场部的路上卡车停在了一个人身边,从车里探出一个头问他夏兰住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这些人,没有马上回答,车上的人就把一瓶酒扔给了他。他就朝着一排房子指了指。卡车就直接开到了冬梅和夏兰住的房子前面。
卡车停了下来,他们跳下了卡车,他们穿着皮靴子,穿着夹克式的工作衣,他们一个个高高大大,年轻得像是马路边上的白杨树。他们敲开了房子的门,他们看到屋子里有两个女人,可他们不用问就知道谁是夏兰了。他们喊夏兰跟上他们走。夏兰说她不认识他们不跟他们走。他们说他们是石油工人,只是想和她认识认识,他们只是要带她到油城去。他们说那个地方是电灯电话还有商店饭店,比下野地不知要繁华多少倍。他们这样说了可夏兰还是不跟他们走。他们就有点生气了。不是哪个女人他们都愿意带上去油城的,他们愿意带上她是因为她长得还行是看得起她。她却不给他们一点面子,死活不跟着他们走。
他们生气了,可他们还在笑着。他们说说笑笑着去拉夏兰,他们好像和夏兰是老朋友一样,他们只不过是拉夏兰去作客。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相信只要夏兰到了克拉玛依,夏兰就会求他们不要再把她送回到下野地了。说真的,他们也没有打算再把夏兰送回到下野地,因为夏兰长得真的是很漂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愿意娶她做老婆。于是他们把夏兰围在了大卡车中间,给夏兰唱起了那首很有名的《达坂城的姑娘》。但夏兰的样子一点儿也不高兴:
直到大卡车消失了不见影子了,同屋的姐妹才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马上飞快地跑到了场部办公室,正好李场长在办公室。她把事情的经过对李场长说了。李场长一听马上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枪,跳上了那匹总是拴在门口的马。李场长骑上马后没有顺着大路追赶上去,而是朝一条小路拍马飞去。
卡车在戈壁上的土丘间转着圈。转到了第十五个土丘时,车上的人看见土丘上站着的李场长,李场长身边站了一匹马。李场长的手中还拿了一枝枪。这一定是个猎人,开车的司机看到了李场长没有想那么多。他没有想到李场长会向他招手让他把车停下来,身边的伙伴全说别理他。车上有了夏兰他们不想再理别的人了。车子卷着一阵烟尘从李场长面前飞驰而过。看到车子没有停,李场长举起了枪,李场长先是朝空中开一枪。枪声很响,车上的人全听见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当回事,还是让车继续往前开。后面又响了一枪。大卡乍不往前开了,不是不想往前开了,是想开也开不成了。因为卡车的一个轮胎让子弹打穿了。
卡车停下来,车上的人跳下来。他们还不明白李场长为什么要开枪打爆车轮胎。他们要问问李场长是谁,想要干什么。
他们没有想到李场长也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才这么做的,他们全笑了起来。他们觉得这个又老又土的家伙也这么好色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他们把李场长围了起来,司机正在忙着换轮胎,卡车要走还要等一会。这个时候如果能另有新鲜刺激的事干干,倒也不算是让卡车白挨了那一枪。
他们想和李场长玩一个游戏,可李场长却一点也没有兴趣和他们玩,李场长让他们马上把车上的女人放掉。李场长说数数字数到五,要是数到五他们还不放,李场长就不客气。
他们想不出李场长还能干什么,李场长数到了五,他们没有让夏兰从车上下来。李场长端起枪朝着其中一个戴皮鸭舌帽的家伙开了枪。鸭舌帽马上像野鸭子一样飞起来。
没有了鸭舌帽遮着的一张脸马上灰黄如土了。其他的人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护着头上的帽子。他们没有想到李场长会真开枪,还真敢对着他们的头开枪。
他们只是想玩一玩乐一乐,他们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让他们在大白天也做噩梦。他们喜欢给他们带来快乐的女人。女人如果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反而是麻烦甚至是危险,那么再漂亮的女人他们也会觉得没有意思了。
算了,他们决定不和这个粗野落后的农民样子的男人一般见识了。
夏兰朝着李场长跑过来。
夏兰扑到李场长肩膀上,委屈得哭出了声。
李场长骑在马上,夏兰也骑在马上,他们骑在同一匹马上,李场长坐在马鞍子的前边,夏兰坐在马鞍子的后边。他们走回到场部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走到房子门前,看到冬梅正站在门口等夏兰回来。夏兰从马上跳下来,冬梅走上前抓住夏兰的手,问夏兰有没有事。夏兰说没有事。不但嘴上说没有事,脸上也是没有事的样子。好像她只是骑了马出去游逛了一圈。夏兰转过脸对还骑在马上的李场长说,谢谢你了。李场长没说什么,磕了一下马肚子。马走进了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