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远河
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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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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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火车站上,一出站口不太远的广场上,立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生产建设兵团报名处。牌子下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不时有下火车的人,走到这张桌子跟前,向着两个人询问着什么。有的问上几句就走了,可更多的人间过以后,就站在了桌子旁边。当桌子旁的人站成一小片时,就会有一辆大卡车开过来,这些人跳上了大卡车,大卡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一个女人跳下火车,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的站台。站在出口处她向四处看了看,看到了广场上那个立着的大牌子。她马上不再乱看了,她朝大牌子走过去。走到大牌子的下面,看到了那张桌子和桌子后面的两个人。
你们在招人吗?
是的。
你们看我行吗?
你没有什么病吧?
没有。
那你报名吧。
那我再问问,要把我们招到什么地方去?
塔里木。
不去塔里木行不行?
这一批全去塔里木。
女人没有站到桌子旁边的那堆人里去。她离开了那个大牌子。她向前走了一段,看到了好几条路同时出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要往哪一条路上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了个饭盒,看样子好像是就在附近上班的。女人走到他跟前,问这个男人要到下野地去怎么个走法。男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摇了摇头。女人只好又问他长途汽车站在什么地方。男人这回听明白了。男人向北边指了一下,对她说向前走个一公里就可以看到大牌子了,上面写着碾子沟汽车站。火车只通到乌鲁木齐,要到新疆的各个地方,都要在这里坐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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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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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犯们在高墙内站好队。正好太阳刚刚升起,他们在管教的指挥下,唱起了一首叫《东方红》的歌。全是男人,唱歌不叫唱,全扯着嗓子吼。不管什么歌,从他们的嘴里唱出来全一个味,像是有个大石碾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唱完了歌,开始点名。点到郭洪的名字时,没有人回答。石管教问底下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他病了,病得挺厉害,好像是发高烧了。
石管教让卫生员去号子里看看郭洪的病。
郭洪病了,不能去拉水了。水不能不拉,不去拉水,做饭都做不成。要谁去呢?石管教看了看下面的劳改犯们。大个子比别人高出快一头,一眼就能看到他。
石管教说,你,大个子,顶替郭洪,赶牛车去河边拉水,至少要拉十趟。
大个子内心一阵狂喜,表面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没有想到这么好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怕自己表现出了高兴,石管教会改变主意。
回号子向郭洪要赶牛车的鞭子,一看大个子脸上的欢喜劲,郭洪就想这个家伙是不是在想什么歪点子了。把鞭子交给大个子时,郭洪有点软弱无力地对大个子说,要老实点,千万别做傻事。
一个上午拉了五趟水,大个子干得还算不错,遇到石管教时,石管教还表扬了他,让他下午还要这么干。为了让他下午能把活干好,吃饭的时候伙房的人在他面前放了一堆馒头,让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个饱。趁着没有人看见时,大个子拿起了两个馒头塞到了黑色的衣服里。吃完了饭没有休息,马上赶着牛车又到了河边。大个子到了河边没有马上拿起小水桶去河里拎水,往牛车的大桶里倒。这一大桶水要五十小桶水才能装满。要等到下午这五趟水拉完,可能得用掉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如果他只是想到拉水这一件事,他倒不会可惜这最后一点力气。力气也像野草是可以从肉里长出来的,比野草长得还快,睡上一夜就长出来了。可大个子还想省下一些力气来干别的事,于是他决定不往大桶里装水了。
大个子开始一点点地远离牛车,随着脚步的移动,他想起了郭洪的话。郭洪让他不要做傻事。什么是傻事,放到眼前的机会不知道去抓住去利用那才是做傻事。大个子才不会像郭洪一样天天做傻事。现在大个子的脚不是在移动了,而是跑了起来。他顺着河边的芦苇丛向西边跑。边跑边听会不会有什么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好像是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跑得更快了,跑了不大一会,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胡杨林。只要能进到胡杨林里,就像是一条鱼跑进了大海一样,别人要想再捉住就比上天还难了。
跑过这道土坡就可以钻进胡杨林了,这可是个很重要的关头,他已经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了,觉得他只要再跑几步肺就会爆炸了。可他还是要坚持爬过这道土坡,他滚也得滚到胡杨林里。他爬到了土坡上,可他怎么滚也滚不下去了,不是他没有力气了,是他整个地瘫软了。就在土坡下面的草地上,四个男人坐在那里很悠闲的样子,他们抽着烟,他们手里端着枪,他们的身边停着四匹马。他们肯定不是来打猎的。因为他们中有一个人,大个子很熟悉,他就是石管教。
高墙里边有一个铁笼子,如果用来关一只狗还可以,但现在用来关一个人,还要关一个个子很大的人,就会让他很难受了。而且他的脚上还被钉上了重重的脚镣。那么他在里面肯定会后悔去做了那件让他关进来的事了。
郭洪不发高烧了,又被派去拉水。每拉一趟水到伙房都要从铁笼子跟前经过。铁笼子里的人一看到他赶着牛车走过来时,就赶紧把头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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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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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国家修的简易公路从下野地经过,开往克拉玛依油田的长途车会在这里停一下。公路离场部还有一公里多路,下了车后要走上一阵子才能到场部。那个从火车上下来的女人现在下了长途车,那个不去塔里木要到下野地的女人,现在正走在下野地的土地上。
她没有到过下野地,她看到四周都有一片片的绿树,每一片绿树中都有一群房子。她不知道要往哪一片房子走才对。遇到一个扛着坎土镘给树林浇水的人,她问人家场部在什么地方。一看她就是个陌生人,浇水的人问她要找谁。她脱口说出,我找场长。那个人说你真的找李场长啊。她说我就是要找李场长。那个人说你是李场长的亲戚吧。她说我就是他的亲戚你快带我去找他吧。
这个浇水的人听说是李场长的亲戚也就不敢太怠慢,马上领着她往场部走。路上还要帮助她提行李。她有两个包虽然不太重可让她提还是有点费劲。真要有人想帮她提她当然也不会太坚决不让人家提。到了场部门口浇水的人指着一个门说,那就是李场长的办公室你进去吧。她对浇水的人说了声谢谢,提起两个包走进了李场长的办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兰。
你从什么地方来?
安徽。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老家太穷。吃不饱饭。
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会写字吗?
会。
你把这张表填一下。
好吧。
祝贺你,你从现在起,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了。
李场长让通讯员去把后勤科的刘科长喊来。刘科长来了后,李场长指着夏兰对刘科长说,这是新来的夏兰同志,你把她这一路上花的路费全给她报了,再给她发一套新的被褥和衣服包括冬天穿的皮大衣,别忘了,还有食堂的饭票。
夏兰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李场长,用不着这样,你只要给我一个地方住,给我一口饭吃,给我一些活干,就行了。
李场长说,不是对你一个人这样,所有自愿来到我们戈壁滩上来参加垦荒建设的人,我们都是这样对待的。
可夏兰还是一脸感谢不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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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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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铁笼子折磨得快要死了的大个子,让管教给放了出来,并且去掉了脚镣。重新躺在号子里的床铺上,大个子有一种到了天堂的舒服感觉。他对郭洪说,他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大个子还没有弄明白他怎么会被发现的。河水离高墙是那么远,河边芦苇又是那么高深,按说他们是不可能看到他的呀,他们就怎么看到他逃跑了呢?他问郭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洪说,傻瓜,他们有望远镜啊。
大个子拍着脑袋说,这真的是颗傻瓜啊。
大个子又问郭洪,怎么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有信给你寄来了。
郭洪说,你管我有没有信呢?
大个子说,我是关心你吗,咱们是朋友吗。我告诉你吧。女人都是些不可靠的家伙。
郭洪说,不要胡说八道。
大个子说,我刚进来时,那个女人也是常常来信,信上说得可好听了,说要等我出来。可没有到一年,就再也不写信了。后来,家里人写信告诉我,她跟一个男人跑了。
郭洪转过身子,不想听大个子再说。可大个子还要说,别看大个子长得样子很威猛。但嘴巴却像婆娘一样碎。
大个子说,想吓点吧,随便她去吧,你不能让人家为你活守寡吧。女人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想多了也没有用,不如不去想。
黑夜黑,号子里更黑。号子里一到了点,就要强制把灯熄了,不管你想不想睡觉都要躺到床上去。大个子睡不着,看到郭洪也睁着眼睛,凑过来又想从后面抱住郭洪。郭洪一下子掐住了大个子的脖子。郭洪低声地却很凶地说,别再碰我,再碰我,小心你会死得很惨。
大个子知道郭洪是犯什么罪进来的。别看他个子大,可郭洪真要凶起来,大个子还是从心里怯他。大个子说,那么凶干什么,不行就算了吗。
大个子是喜欢郭洪才和郭洪这样的,号子里想和大个子这样的人多得很,只是大个子不喜欢他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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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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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太阳还没有落山。夏兰会到营地边上走一走,转一转。转到了水渠上,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也会有一个姐妹和她一块。
这一次夏兰是和一个姐妹吃过晚饭后,到屋子外面散步。转到了水渠边上。她们坐到了渠埂子上。姐妹让夏兰看落日下的下野地的荒野。姐妹说,这样的风景你在你们老家不可能看到。夏兰说,不但在老家看不到,我在梦里也看不到。
很远处有一些有土围墙围成的房子,夏兰指着说,那是什么:
姐妹说,那是监狱。
夏兰说,干十么用的?
姐妹说,关劳改犯的。
夏兰说,什么是劳改犯?
姐妹说,就是犯了罪的人,是坏人。
太阳变得又红又大,流出的颜色,把荒野涂抹得像一幅油画。
望着油画,夏兰没有表情。看着看着,到了油画里,有一辆牛车在野草簇拥着的道路上慢慢走过来,车上拉的水随着车身的晃动,不时从水桶的桶口泼溅出一点。赶车的人有时和牛一起走,有时会坐到车上把脊背靠在水桶上。从夏兰坐的方向看过去,牛车和赶车的正好被贴着地面的落日的光芒,照射成了只有轮廓没有细节的影子。显得虚虚实实变化不定。
姐妹说,那个牛车拉的是水。
夏兰说,是给监狱拉的?
姐妹说,赶车的是个劳改犯。
夏兰说,他长得什么样子?
姐妹说,长得很清秀,离得远,你看不清,你要是能看见他的脸,就知道他有多么清秀了。
感觉着夏兰在往自己身上靠,姐妹偏过头看夏兰,看到她的脸有一点白。好像额头上还出一点虚汗。问夏兰是怎么回事。
夏兰说,我有点头晕。
姐妹说,怎么会头晕?
夏兰说,没事,一会就好了。
姐妹说,咱们回去吧。
夏兰说,我们去河边洗衣裳吧。
姐妹说,明天去吧。
夏兰说,好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