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金山寺
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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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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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刚上班,小谭秘书便告知李市长在办公室等他。他不敢怠慢。办公室除了李市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李市长笼统介绍说这是纪检委的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好好配合。他说好的,主动上前与“两同志”握手。李市长说我有事出去,就在这儿谈吧,不受干扰。他晓得市长是去快落成的铁路北站检查工作,本来他也要陪同去的。
李市长出了门,宋宝琦以主人身份从饮水机接水泡了茶,端在客人面前。脑子趁这空当转:他们会了解些什么呢?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真以为就犯在他们手里?滑天下之大稽。
年龄五十上下浓眉大眼的男客当为主谈。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冲他友好一笑,介绍说这是孙处,我姓丁,小丁。他朝孙处点点头。虽在机关多年,并没见过这位孙处,包括小丁,他们的工作性质属那种昼伏夜出的类型,常人难得一见,包括他这个大管家。
孙处喝了几口茶,眼光随着放杯子的手落下,并不抬起,仍盯着杯子看,和蔼得近乎讨好说:宋秘书长,冒昧打搅,不好意思,请务必理解。
他说:理解理解,你们是公务,不必客气。
小丁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孙处抬起头,看看宋宝琦,说:如果您认为是不当问题,可以不予回答。如果口误,提出来可以不做数。
很客气呵,他心想,可视为对领导的优惠政策么?笑一笑,说哪能哪能,说了的就要负责嘛。
孙处也笑笑,说:宋秘书长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呐。
这话让他有些不爽,孙似乎认准了他有问题,就看能不能敢作敢为了。他想干啥?
孙处说:事情是这样,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严重违纪,现已被双规,这秘书长自然知道,我们来是想就有关问题向您做些了解。
他说孙处长只管问,凡知道的我肯定说。
孙处点点头。问:秘书长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尚增人?
他想想说这个记不太清。
孙处问那熟悉呢?
他说熟悉应该是到丹普挂职之后吧,一个班子内,住同一座宿舍楼,同在市府餐厅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一起出席。
孙处问:秘书长认为尚增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说:从旁边看,很正常的呵。有魄力,也实干。不过被双规了,就不能从表面看了。
孙处略顿顿,说冒昧问一句,秘书长与尚增人的关系如何?
他说这怎么讲呢?
孙处说怎么讲都行。
他说正常,应该说正常。
孙处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关系比较密切……
他一笑:过从甚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孙处:言重言重。
他说外面有种说法,丹普书记这把椅子是我让给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行车讲礼让三先,官场不讲这个。
事实上……
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同一个职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书记一职,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备考,怎么能认为我与尚是私相授受呢?
孙处说当然不是,你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响……
他知道孙处没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影响后面的升迁。
他不吱声。孙处喝了口茶,又说: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异。对于尚增人同志,书记一职可遇而不可求,重大无比。所以,你的后撤,事实上是成全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
他一下子明白,绕了半天,却与李为所想如出一辙。不过他并不特别反感,投桃报李是人们的思维定势,是美德,否则便为不堪。
他沉默。
一直忙于记录的小丁趁这空当为每只茶杯里续了水,又对他一笑。
孙处喝口水又将眼光又盯在杯子上,过会儿,说话的语气有所沉哑:宋秘书长,公务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忆一下与尚增人同志之间可有不当往来?
他问什么叫不当往来?他盯着孙处看。
孙处说这个秘书长应该清楚。
金钱?财物?
孙处不语。
金钱没有,财物么,尚增人送了我几盒海产品。还在,如果这算尚增人对我的贿赂,过会我回家取来上交。
孙处摇摇头,说如果仅仅几盒海产品……
别的没有,肯定没有!他打断说。又问句:尚增人讲给我别的好处了么?
孙处说对不起,这个我们有纪律,不能讲。
孙处站起身,向宋宝琦伸出手,说句务必请秘书长理解。
他不能理解,明明没有干系的事,别人就是认定你有干系,不是撞见鬼了么?
谈了,他也如实做了回答,他觉得事情已到此为止,事实却不是这样。中间只隔了一天,孙处和小丁再次登门。
这回是在市府小会议室。
落坐后孙处对再次打扰表示歉意。希望对他们的工作继续予以支持。
他轻松说:没问题。心里却想:他们不依不饶,一定是以为我有问题不讲。凭什么这样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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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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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处说我们接着上回谈,你说尚增人同志请您去丹普寺院上香,前后是怎样一个过程?
怎么问起这档子事?不搭界嘛。便说年前,大约小年后一两天,尚增人打来电话,说这几年寺院极红火,香客蜂拥而至,拜佛许愿据说很灵,问我想不想去,去他提前安排,因我爱人和小孩要去兰州岳母家过年,只剩我一人在家,也无聊,就答应去。初一日出前赶到,尚增人带我们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师引带敬香、敲钟,中午尚增人陪着吃了一餐饭,便回来了。简单说就这么个过程,还需要详细说吗?
孙处说已经很详细了,不过有一点想和秘书长拤对一下,尚增人有讲相关费用一事么?
费用?什么费用?
孙处看着他:香火呵。
呵,这个尚增人没讲。
秘书长没想到会有一个费用问题?
当时没想到,只想是由一把手安排的,一切不成问题。
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但佛事不同于其他,要虔诚,官再大,香火钱不敢不付。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过来,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拢,症结原来在这笔香火费上啊。其实他不是没听说过关于官员进香拜佛的一些事,只是脑子一根筋,觉得三头六臂的尚增人能把他地面上的所有事摆平,用不着自己多操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诚恳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要是提前想到,我肯定会自己付。
孙处说:这个我们完全相信,问题是即使秘书长想付也未见得事先能准备那么个数目呵。
他脱口问句:多少?
孙处不想卖关子,说十万。
他不吭声了。十匝红色百元大钞在眼前悬浮,像一把火在烤。他感觉额头泌汗了。
小丁友好地起座为他添了茶水,说句喝点水。
他渐渐缓过劲来。望着孙处问道:这十万是尚增人付的么?
孙处摇了摇头。
那是谁?他问。
一私企老板。
尚增人说的?他问。
是。孙处如实回答。
他终于明白,在让官这件事情上,尚确是按“大恩”谢了自己,以这种“形而上”方式。
他问他还说什么了?
与秘书长相关的,就这。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其实孙处已经向他透露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其善意应该心领了。同时,他也知道事情不会止于此,不管什么人付了钱,都是与他有关联的。尚增人讲出来,自是想撇清自己,找出个“相关人”替自己担当这一块,减轻一些罪责,对此他也能理解,现时的人对许多乌七八糟的事都能理解,见怪不怪也是一种修行啊。
他发现孙处又在盯着茶杯看。他忽然明白,孙极力避免与自己对视,是因他自知眼光里有一种难掩的职业性严酷,便努力避免以此冒犯自己这个“市领导”。他同样领情。
他试探问:纪检部门欲怎样定性这十万块钱呢?
孙处捎捎抬下头,眨着眼说:这个领导让我们先听听秘书长的说法。
我?
对。
他说:实事求是讲,我不认为这笔钱应该算在我名下。
孙处不接话,只转头看了小丁,小丁低头在记。
他继续:一,我不知道要花这么多钱。二,钱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
孙处低着头说:按说秘书长应当知道做这种高端法事的行情,十万也是优惠了的。
他问不优惠能有多少?
孙处说三十万五十万都是在谱的事。
他说这行情我确实是不晓得的。而问题的根本之处是我并没见着钱。
孙处说是没见着,但钱是为你花出去了,你是受益人呐。
受益人?精神受益人?他似乎是自言自语。
也可以这么讲,物质是可以转换为精神的。那就是转换成本。
噢,上升到哲学层面了,很深奥呵。他不无讥讽地说。
孙处说:哲学也谈不上,可从法律层面上看,事情还是很明显的。
请讲。
孙处尽量从眼里透出和善,说:尚增人授意老板买单,属索贿性质。那老板肯于付钱,属于行贿性质。而落到秘书长身上,则属于贿赂对象了。
他觉出孙绵里藏针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进去。便质问道,那么收款的寺院该怎样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