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笔谈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等外国文字。
我的一些创作经验
刘庆邦
我对写短篇的要求“三不放过”:不放过每一句话,不放过每一个字,不放过每一个标点,对字字句句都要进行推敲。
如果你开始写,你最想表达的情感,你最真挚的情感,不吐不快的情感,不防把你的情感表达出来,给它一个形式,这个形式就是一个故事的形式,那就行了。
语言朴实再朴实,自然再自然。一开始写容易很夸张,我的感情这么饱满,好像要喊出来一样的。
语言的表达一共三种状态,不急、正好、太过。不急就是没有达到,情感没有表达出来,太夸张了,这种毛病犯得比较多。
我要求大家“中”,所谓中庸之道,不是说指人的一个方法,这个“中”就是正好、正合适,这就是沈从文先生说的正好,不多不少、不胖不瘦、不高不低,这就是正好。
一开始写往往容易用力太过,不要太用力,就完全是心平气和的,用最恰当的语言把你的情感表达出来,首先把你自己感动,自己看完以后觉得挺感动的,我觉得这就成功一半了。
怎么样才能把细节写细呢?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细节心灵化,赋予细节心灵化的过程。
世界上什么最细?先是海明威说:什么最广阔,他拿天、地、海洋这几个来相比,最后说人心最广阔。
我现在来说什么最细,我认为不是毫米,不是微米,也不是纳米,人心最细,比纳米还要细。
所以,我们要把细节写充分,就必须把它心灵化。我比较喜欢王安忆的小说,她把一个细节能写好几页,她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心灵化的过程,
在心灵化的过程当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找到我们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结合起来。
我的作品《鞋》写钟情之美,写一种我们老家订婚之后的仪式,就是女孩子要给未婚夫做一双鞋,做鞋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对女孩说,是非常大的考验,一个就是考验你的针线活,更要考验你做鞋的一个虔诚程度。
所以说这个姑娘对做鞋非常重视,这个就体现在一针一线,千针万线,一丝不苟。
小说有很多的细节,来描写这个过程,比如说这个鞋底子,要拉出很多花样,我们知道这个做鞋子要做出很多花型,有对等的,有梅花形的,有枣花型的,具体哪个的花样,我怎么会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我大姐她们都会,她们有一点空就做这些针线活,我知道这些细节。
这个姑娘,她做一个枣花型,因为这是四月春深,枣花开的正盛。我细细地用工笔把这个枣花描绘了一番,这个枣花呢,是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绿也是白的一种枣花。
它看着是不争不抢的,又很独立,枝头诞生了这个枣花,蜜蜂是嗡嗡地围着转,有这个蜜蜂,你就知道枣花是何等的淳朴,醇香,美好。
这是大大的赞美了枣花的,很细的赞美,然后姑娘就看看枣花,也就把一个枣花搬到鞋底上,那么接着呢,又一朵一朵的纳在鞋底子上。
表面上看是纳鞋底子,其实写人的,是拟人化的一种写法。是把这个姑娘比喻成枣花,是这么个意思。
这样写出的这个小说,放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副主编秦万里写了一个点评,题目就叫《细节的魅力》,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细节的魅力。
他说最终让人称道的是小说的细节,纳在鞋底上的细密针脚,以精细的笔触描绘出一个少女的柔情,朴实的姑娘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卿卿我我的游戏,而通过普通的做鞋,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恋情,看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动情的生命气息,就像她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作品能够达到这种效果,靠的就是细节的魅力。
我的短篇小说没什么新奇的,不过都是一个个故事形态。构不成故事形态的,我不会动笔写。
一旦动笔写了,我竭尽全力也要把它写成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故事。现成的故事少而又少,它也不是新闻意义和民间传说意义上的故事,而是小说意义上的故事。
它多是虚构出来的,是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辟一条新路,一步一步抵达新的天地。抵达新的天地后仍不满足,还要向更广阔的远方遥望。
写作不要科班训练。我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在厂上当工人,完全是为了吸引女朋友,表达一种爱意,我就蒙着写了第一篇小说,写完小说没地方发表,女朋友看了说不错,好。
就放到那,放了六年以后,1978年拿出来就发表了,发表就说明路子走对了,也就是说没有胡编乱造,写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体验。
我们这一代作家赶上了国泰民安的好时候,写作时间长一些。长时间持续写作,这对我们是一个考验,既考验我们的写作欲望和意志力,也考验我们的写作资源。
怎么办?没有别的路径可走,我们只有到生活中去,不断向生活学习。我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热爱现实,对现实生活一直抱有兴致勃勃的热情。
在创作上,我无需更多的主义,能把现实主义的路子走到底就算不错了。我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比较宽阔,认为只要不是写人的前世,也不是写人的来世,只要写了人的今生今世,就是现实主义。
前世和来世都是不存在的,都是源于一种想象。不管往前想象,还是往后想象,想象的基础还是今生,还是现实。
我的想象离不开脚下的土地,离不开我的经历。加上我的小说本来就是写实的,及物的,是严格按照日常生活的逻辑推动的,怎么能脱离现实生活和自己的人生经验呢。
中国的汉字根源深、诗性强,变化无穷。用汉字写出来的短篇小说讲究味道、气韵,注重感情的饱满。
当代外国作家的短篇小说我也看了不少,看时很费劲,看完就忘了,能让人叫好的短篇实在不多。
他们的短篇大都从一个理念出发,在玩形式,弄玄虚,比深刻,思想的力量大于情感的力量,不能使我感动。
我觉得中国的汉字是有生命的。几千年的文明史,我们祖祖辈辈地用,从创造出来开始,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它的底蕴是很厚的,根是很深的,我们真是应该了解它,对它的词根来历,真正得了解它,然后才能用。
用这些字的时候,我是怀着敬畏之心,生怕哪个字用的不是地方,每句话、每个字都要推敲。
我们的写作总是要对素材挑挑拣拣。任何写作不可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捡到篮里就是菜。如果说记忆是第一次选择,写作的过程要进行第二次选择。
这第二次选择,是清醒的、主动的,也是主观的。主观是虚的,从客观到主观的过程,就是从实到虚的过程。我们的写作总是离不开感情。
不管任何门类的艺术作品,都是用来感人的,情感之美是艺术之美的核心。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所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情绪,都是虚的东西。
我们只有捕捉到虚的东西,才能升华为艺术,超越地域和种族,为全人类所共享。我们的写作总需要有思想的引导。
作品的质量取决于情感的质量,情感的质量又取决于思想的质量,没有思想的引导和提升,情感可能是肤浅的、苍白的。
作品的高下之分,很大程度上是思想的高下之分。思想是抽象的,虚而又虚,凡是好的作品,其中所包含的虚的东西就越多、越深刻。
我们的写作总得使用文字。文字看似实的东西,其实也是虚的东西。因为文字是一种符号,它已经把实的东西虚化了。
比如我们写到一朵花,它并不等同于长在路边的一朵花,它是我们记忆和想象中的一朵花,是生长于心的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