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喘息声，阵阵袭来。

老鹰从他的头顶掠过，轻薄的空气托起它摇摇欲坠的翅膀。他感到那混沌的瞳孔里，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冷流正蔓延开来。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琵琶弦断，河流凝滞，西风摧藏。

身旁，几株干枯的野草，奋力挺起细长的身躯，却撑不住几片飞絮长成的头颅。

出乎意料，他的出现，在这般景象里，没有丝毫突兀，一切都那么和谐，融洽，圆润，仿佛他的根就埋在这片土地里。

也许他曾经来过这里，也许他就出生在这里，也许他从未离开过这里。无数次地，他梦过，这个原本陌生，如今却异常熟悉的地方。开始，他惊诧，后来，他恐慌，再然后，他像遭受瘟疫的难民一样，倾尽生命地逃亡。而如今，他只是木然。

生命晚期的重量，竟压弯了这个垂暮英雄引以为傲的脊梁。那苍老的弧形，像一张搁置已久的满弓。

他拄着爬满结节的拐杖，佝偻着，一寸寸地挪行。在这陌生的视野里，极力寻找着被岁月刨走的尊严。落日蹒跚，夜色荒凉。

终于，他停住了。

此刻，你读不懂他的表情。

寂静。寂静得犹如一张废纸，被狂风随意丢弃，被雨水肆意鞭笞，被行人无声践踏，却自放浪飘零，无动于衷。

他的嘴角，没有一丝悲凉，或者，回忆起青春往事时的骄傲与神往。像丢一块抹布一样，他把他打满褶皱的肉体和空空荡荡的魂灵，随意地丢在躺在脚边的石头上面。

也许明天，他就会像这石头一样躺下。周围空无一人，寂然无声。

这样的荒芜，这样的冷寂，无形无声地潜入空气里的每个角落，浸噬整个世界。包括他曾经拥有的，年轻，俊朗，威猛，顽强，成熟，气势，尊严，荣耀，包括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缺憾的或者美好的。

最终，他默默躺下，接受宿命安排的最后的告别仪式。

他庄严而又严肃地躺着，想要维护死亡的尊严。

可你看到的，大概不是这样。

他无人认领，被丢在疗养院里。离开的这晚，他还热烈地抗争着。护士将他的衣服穿戴整齐，盖上被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掉被子，把自己脱得精光，露出一架骇人的嶙峋瘦骨。他仰面朝天，把左脚驾在右腿弯曲的膝盖上，摇摇甩甩，异常兴奋。口里念念有词，混沌不清，像是高歌，像是呼喊，像是呻吟。无人理睬，他便滚来滚去，闹得更欢。他用寂寞而晦涩给自己举办了一个壮怀激烈的告别仪式。他唯一的观众便是那个护士。他的观众厌恶地嚷到：“疯子，都要死了还这么折腾。”

得到了这唯一的关注，他终于消停了；

他终于没有任何声息了。

护士一边写那长长的死亡报告，一边抱怨他的可恶，非要死在她换班之前。

清晨，他顺利地被装入塑料袋，被扔上运尸车，被倒进焚尸炉。整个过程迅速而干净。不一会儿，世上就多了一堆烟灰。风一吹，便没了。

在死亡面前，生命的重量和尊严，卑贱得犹如一张狗皮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