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远河
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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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管教走进红砖房,见到了李场长。好长一段日子,李场长不想见石管教。一见到石管教,李场长就会想起一件事。其实不见到石管教,他也会想起那件事。只是见到石管教后,他就会想得更多一些。
见到石管教走进来,他马上问,是不是又有人逃跑了?石管教说,不是有人逃跑了。可和逃跑的事有点关系。
说着,石管教拿出几张纸。在这些纸的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碎纸片。
问石管教这些是什么东西?石管教说,我们在郭洪住过的床铺旁边的墙上,发现了一个小洞,从洞里掏出了好多碎纸片。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碎纸片拼对起来。我们发现这是一个人写给他的信。
李场长问,谁写给他的信?
石管教说,看看你就知道了。
知道你被判了无期,我真想跳河死去,可后来我想了想,没有去跳,你还没有死,我怎么可以去死。我们早说好了,不能一块生,一定要一块死。家里全来劝我把你忘了,让我另找个男人过日子,他们说你再也不可能出来了,你只能在大牢里呆一辈子了。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咱俩有多好,我不可能再和别的男人结婚过日子……
那个坏蛋让你砍死了。可村子还有别的一些坏蛋,还想来占我的便宜。我就去后村找五山爷子,让他教了我几手拳脚,别说还真管用,前天在山路上,遇到个坏熊,他的手还没有挨上我,就让我把他打得鼻子流血,这一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也想到新疆去,到你说的那个下野地去,这样能离你近一点,没准还能看见你。咱村子也有人在新疆,说坐火车六天六夜就到了。把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卖了,就够路费了,我想下个月就走……
你不让我去,我也要去,你说我在这个村子里还有什么意思。我想了,到了下野地,我不但要想法见到你,我还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把你救出来,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没有疯,你说那个地方苦得很,再苦我也不怕,只要能离你近一点,能看到你,没有什么苦我吃不了,没有什么委屈我受不了。我不会听你的,我一定要去新疆,去下野地,我已经把家里的东西卖了,算了算钱,够路费了……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写完这封信,我就会离开村子,我就会上火车了。你说你每天都要到河边拉水,真是太好了,我一去到下野地,我就去河边看你,我会天天去河边看你,如果能有机会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我们就一起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咱们俩在一起,咱们自己开一块地,盖一间房子,我还要给你生好多孩子……
看完了这些碎纸片拼出来的信后,李场长好久不说话。石管教递了一支烟给他抽。他在接烟时手有些抖。一般来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他的手是不会抖的。可这会儿他的手抖了。
把那些信纸交给石管教时,他说,这个事还没有完,我会让它有个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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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两块砖茶和五包石河子糖厂出的方块糖,李场长骑马去山上的哈萨克毡房,见到了一位会边弹冬不拉边唱歌的老阿肯。老阿肯看到他来了,还给他带了那么好的东西,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弹起冬不拉给他唱起了歌,还让漂亮的孙女给他烧奶茶。还要让儿子去杀羊,让他给拦住了。
听完了老人的歌后,对老人说我有一件事要请老人帮个忙。老人说只要是帮得上的他一定帮。李场长说让老人去问问那些四处游动放牧的老乡,有没有看到有一个汉族的青年女人和一个汉族的青年男人出现过。如果看见了,就告诉我,如果没有看见就让他们从今以后注意看着点。
老人一听是这个事,大笑起来,说,这算个什么事,一个太小的事情。你帮我们消灭了土匪赶走了豺狼,你要我们做的事我们一定去做。老人说,我一定会把你的话带到天山脚下的每一个毡房。只要他们看见了你说的那两个人,你一定会马上就知道的。
并没有只是等着哈萨克老人的消息,只要闲下来,李场长就会骑上马带上枪还有望远镜,到荒野上去转。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打猎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并不完全是为了打猎才去荒野上的。可大家不知道,大家有时看到李场长从荒野上回来,马鞍上只挂着一只野兔子和一只野鸡,或者什么也没有时,大家就觉得奇怪,都知道他的枪法好得很。怎么会才打到这一点东西,怎么会什么东西也打不到呢?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李场长在荒野上是怎么打猎的。他一个人去,谁也不带。一个打柴火的人,说他从远远的地方看到过李场长打猎。可他说他看了半天,只是看到李场长用望远镜四处望,一个劲地望却总是不见他把枪举起来。听到打柴火的人这样说,大家还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反而更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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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太阳,还是那么的亮。可它射出的光芒,有点不一样了,这点不一样,我们的皮肤感觉到了。我们把棉衣脱下来,不再有那么冷了。我们也不再围着炉子烤火了,我们走到门外,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这点不一样,雪也感觉出来了。雪的感觉似乎更强烈些,它们无法抵挡那光芒的照射后,就化成了水。水马上渗进了土里。坚硬的冻土开始变得一天比一天潮湿,一天比一天软和。在泥土里睡了好长时间的东西,这个时候全醒了。
下野地脱掉了白色的睡袍,可她的身子并没有裸露太久,好像就一个夜晚,她就换上一件新的衣裳。穿上这件衣裳,下野地一下子好看了许多。
从南方飞过来的大雁看到了下野地的冬麦,它们落下来吃掉了一些刚返青的冬麦。冬麦像是一个大海子,大雁吃掉一点算不了个什么。
下野地人不会生大雁的气,他们还有好多地,这一年里还有好多东西要种,种出来的东西他们根本吃不完。他们不会为缺少吃的发一点愁。
他们只会为别的一些事有点不太高兴。
李场长又去见了会弹琴的哈萨克老人,老人有点不好意思,老人说他走遍了这一带的所有毡房,可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告诉他,没有见到过他说的那样两个青年人。不过,老人说,他还会继续帮他找下去的。
感谢了老人后离开了毡房。
春天快要过去时,下了一场小雨。雨下得不大,可下得时间长,断断续续不停地下了三天,这样的雨,下野地以前没有过。下雨天,地里全是泥,不能下地干活,正好让大家休息休息。别人休息了,李场长却不想休息,一会儿站在下野地的地图前,看看还什么地方没有被开成良田,一会儿站到窗子前,看着小雨中的垦区,又有了什么新变化。看着看着,李场长的眼睛湿了。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样,只要有了人,它的历史就会完全变个样子,就像下野地的荒野一样,不再只是野树和野草,还长出了大片的玉米、麦子和棉花,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出来的,就是一些关于人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小雨停了后没过几天,会弹琴的哈萨克老人骑着马来了。他带来了李场长一直等待的消息。他说一个放牧的人,看见了在天山下面的一个温泉旁边的松树林里,有两个汉族的青年男女在过日子。
没有喊别人,一个人去。骑一匹马,带一把枪,带一副望远镜。哈萨克老人要和李场长一块去,也没有让他去。只是让他把线路画在一张纸上。李场长说,用不着别人带路,我可以找到他们。
给场部别的领导,他只是说要出去办些事,过两天才能回来。老婆问他去办什么事。他说公事。老婆又问什么公事。他瞪了老婆一眼,老婆不敢再问了。
说真的,在这以前,他想过这事。他想,只要发现了他们的影子,就带着整个警卫排上去。不但要把夏兰抓回来,还要把那个叫郭洪的,重新投人大牢。可是,经过了那场连下了三天的小雨后,他的想法有点变了。
至少他不想带很多人去了。
李场长决定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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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马,走了两天。过了巴音沟,又翻了一个叫乔尔玛的大坂,大坂上飘着雪。下了大坂又走了半天。见到了一条河,哈萨克老人说,这条河叫巩乃斯河。过了这条河,是一个大草原。草原上的草像海浪一样。马走在里面,看不到腿,坐在马上,弯下腰,就能摘到正开着的花。这么美丽的地方,李场长还是头回看到。
草原尽头,是山,山和草原的交接处,是树林。全是松树。按照老人画的图,在这片林子里,应该有一眼泉水,泉水是热的。泉水的旁边,有一座木头的屋子。小屋子里,应该有两个青年男女。
走进了松树林,林子很密,往里看,看不见什么。马也不好往里面走。李场长下了马,让马在草原上吃草,自已往里走。还没有看到小木屋时,听到了泉水流淌的声音。向着泉水声响走。没有走多大一会,就看到了一个木头房子。
站下了。想了一会。把枪拿了出来。把子弹上了膛。再向前走,走得有点慢了,脚步也放得轻了些。知道他们也有枪。还知道,他们不但有枪,其中一个人还有很准的枪法。
大树掩护着李场长,让他不露声色地接近了那间木头屋子。在离木头屋子十几米远的地方,在树丛里,他扒开树枝向小木屋观察着。
木屋门口堆着劈好的木柴。木屋上的屋沿下,挂着玉米棒子和红辣椒,还有一些晾干的肉条子。看不出是牛羊肉还是马肉。
屋子四周没有人。安静极了。
可木屋上的烟囱似乎还有一点点青烟在缭绕。
他们一定在屋子里。他们可能正在屋子里睡觉。他们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李场长会来到这里,他们以为藏到了这个地方,就谁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看到李场长时,一定会傻了一样。
从树丛里面钻出来,既然他们不可能知道李场长会来,他也就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紧张。他完全可以走到门口,如果门是关着的,他可以敲敲门再进去。如果门开着,他就可以一步跨进去。
往小木屋走,边走边想,见了他们要说些什么。不管说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到下野地。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下野地的人。
门果然没有关。开了大半扇。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个大步跨进去。李场长想让他们看到他后发傻,动作就不能不突然点。
只是他没想到,一步跨进去后,不是他们发傻了,而是李场长发傻了。
因为屋子里没有人。
一张厚木板拼起来的大床,床上匀匀铺着一层蒲草,蒲草上的被褥没有了。屋子中间有一个炉子,上面放了一口锅,锅还在。用手摸摸锅盖,锅盖还有点余温。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瓶子,瓶子里插了一把野花。叶子还绿着,花朵也没有败。
屋子里的人刚离开不久,很有可能是远远地看到他来了,他们才离开的。李场长想走出屋子,他带着望远镜,他想也许用望远镜可以找到他们。他转过了身,又转回了去。在转身时,他好像看到了墙上贴了一张纸。那不是一幅画。只是一张纸,好像上面写了不少字。
走过去,看墙上的那张纸。果然不是画,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确实写了好多字。
墙是木头的墙,纸不是粘上去的,它挂在一个小铁钉上。李场长站在它的跟前,看了上面的头一行字后,就把它取了下来。
因为纸上的字是写给他的。
李场长,你好。
你来了。骑了那么久的马,累了吧。多想站在门口迎接你。可没有办法,你来了,我们只好走了。
下野地真是个好地方,像你一样好。这一辈子,不会忘了它,也不会忘了你。
走得很急,好多话没给你说,也没法说,你不要生气。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怕你知道了,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
别人看来,郭洪是劳改犯,可我看他,是太阳。我的太阳,没有太阳,什么东西都不能活。没有郭洪,我活着和死了一样。
知道不能这样做,可不这样做,就不能和郭洪在一起。如果分开的活着,不如在一起去死。
求你不要再找我们了。也别让别人来找我们,我不会让郭洪再回劳改队,我不会再和他分开。那支枪里,总是会压着两颗子弹,随时准备自己用。
这里过日子,也很好。哈萨克人善良极了,给我们地,给我们羊。我们过得快活极了。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郭洪的小宝宝再过六个月就要出世了。
就让我们在这里安生吧,你是个好人,你会答应的。天大得很,地大得很,人也多得很,郭洪不算什么,我也不算什么。就是一棵草,就当我们是一棵草。下野地有很多树,一点儿也不缺这棵草。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能过多少天,可是过一天,就会好好过。真到了有一天,不能过了,过不成了,也不会觉得亏。
马上颠了这么久,很乏吧。门口有一个温泉,水热得很,进去泡一泡,马上就会精神起来,就会有了力气。
路上也没吃什么。锅里有羊肉抓饭,你就吃一点。我自己做的,跟哈萨克老乡学的,你尝尝,你会说我的手艺还不错。
你给的那枝枪,按说你来了,该还给你。可在这个地方,离不开枪。只能再用下去了。
还有马,也不能还给你,在这里也一样离不开马。
还是那句话,哪怕再也见不到你,也会记着你的好,你的善,会一直记到死。你会吗?
回家的路,不好走,你慢一点走,走好了。
夏兰
走到炉子前,抓起锅盖,一股香味扑面。再一看,看到了一锅泛着油亮的白米,大块的羊肉,还有黄萝卜。
把那写了字的纸,放进了口袋。伸出手去抓锅里的饭。抓饭抓饭,就要用手抓着吃。用手抓着吃,会格外香。
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剩。
吃过了抓饭,走到屋子外面,听到泉水响。朝泉水走过去。看到一汪泉水清得见到水底的石头,往上冒着白色的雾气。
脱了衣服,脱个精光,跳到水里去。一股热劲,呼地下蹿进了骨子里。挤作一团的骨架子马上散了开来。人就一下子软在水里面,没有了主张,任随鼓涌的泉水来回摆布。
闭着眼,闭着嘴,连气也不出,睡到水里去,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一下子活过来,从水里冒出来,大口地吸气,边吸气边往天上看。透过树的枝叶看到天,天是蓝天,被分割成了好多碎块。但看上去,天好像也用水洗过,鲜亮了不少。
从水里出来,李场长觉得身子轻了。像是变成了一根羽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到天上去。
在小木屋的大床上,在软和的蒲草上,李场长睡了一大觉。睡起来后,他解下了腰间的子弹带。带子里的子弹有一百发。把这些子弹全放下了。放到了放了那张纸的地方,也算是他给夏兰的回话吧。
夏兰有枪,在这个地方,离不开枪。土匪随时可能出现,树林中还有狗熊还有野猪,还有野狼。有了枪,这些家伙就不敢侵犯她。
可枪离不开子弹,没有子弹,枪还不如一个烧火棍。要是估计得不错的话,夏兰的枪里不会有几颗子弹了。她一定很需要这些子弹。
夏兰回到小木屋,看到这些子弹,夏兰就会听见他说给她的话了。
只是不知道夏兰看到这些子弹,是会笑?还是会哭呢?也许,夏兰的心在笑,可眼睛里却会涌出泪水。也许,夏兰会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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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下野地五天,又回来了。看到大操场,看到树林带,看到了那排红砖房。李场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把它放了进去,夹到了一个很厚的本子里。
好多人看到李场长回来了,跑进来向他问好。说这么多天没有看到他,他们好像没有了魂。还说李场长要是再不回来,他们就要出去找他了。一些干部带着好些报告还有文件来,让他看,让他批示,让他做最后的决定。
最大的一个事情,就是夏收的事。麦子已经黄了。要把地里的麦子全收回来了,光是“康拜因”不够用,一共有五万多亩麦子,要组织几次大会战才行。要把下野地的所有人组织起来去割麦子,这个总指挥除了李场长,别人当不了。
李场长决定三天后,开一个下野地夏收会战誓师动员大会。
麦子收完了,有一段日子事不多。李场长坐在红砖房里的木桌子前,会经常地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来看。其实上面的字,李场长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上面的字,不用看,也能背出来了。可他还是要看那些字,反复地看。
只是李场长的样子像是在看那些字,但他的眼睛真的看到的已经不是那些字。他看到的是一幅画。
画里画的是雪山和草原之间有一片松树林,松树林里有一个小木屋和一个温泉。每天的黄昏,从小木屋里会走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泉水边,他们在泉边脱掉衣服,他们走进了冒着热气的泉水里,他们年轻的身体像鱼儿一样光滑灵活。
李场长知道有一个故事已经永远结束了,而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开始。只是这个新的故事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