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远河
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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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了一场雪。这场雪下过后,没过几天,又下了一场雪。这个地方,很怪,夏天很少下雨。可到了冬天,会不停地下雪。大雪中雪小雪,一直从十一月份下到来年的四月。雪很厚,荒野被埋在雪下面,土地和野草全都看不见了。下野地变得极其单纯,像是一张白纸在太阳下摊开来,但没有人会在上面写字画画。这个时候的下野地看起来,真的是简单极了。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雪把庄稼地埋起来,种地人没有多少事可干了。雪把玛纳斯河埋起来,不能来洗衣服了,不能来洗澡了,不能来捞鱼了,不用去浇灌那么多的田块了。玛纳斯河好像真的没什么事了,也可以躺在雪的被子下面睡觉了。这个时候走到玛纳斯河边,看不到水流,也听不到水响。玛纳斯河好像真的睡着了。不停地奔跑了这么些日子,它也累了,也该好好歇歇了。
可我们无法在这个冬天让玛纳斯河安睡。
通向玛纳斯河的路,在被雪埋住以后,我们还是用人的脚和牛马的蹄子,把它重新给踩了出来。踩出的雪路很平整很光滑,看上去,要比夏天的路漂亮。我们走在这条路上,不是为了看雪中的路,也不是为了去看睡着的玛纳斯河。我们扛着镢头,走到河面上。我们扒开厚厚的积雪,我们看到了蓝色的冰。我们用镢头去挖冰,冰很坚硬,挖冰时溅起的冰屑,落得满身都是。可我们还是不停地挖,直到挖掉一大块冰,直到我们看见了冰下面的水。
下野地只有玛纳斯河一条河。我们离不开水。水藏到什么地方,我们也要把它找出来。藏到冰下面,我们就把冰打碎了,打出一个冰窟窿。从冰窟窿里再把水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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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犯也有食堂,郭洪给劳改犯做饭。他不想做饭,他想拉水。可他不能说他想拉水,你说你想拉水,他们就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诡计。他想可他不说。他给夏兰说过,他说他一直拉水,他说夏兰来了,他说夏兰追着给他说话。让站在岗楼上的哨兵看见了。夏兰说她刚来不知道有这个规矩。夏兰说下次再看见他赶着车拉水,她理也不理他。郭洪说只怕是没有下一次了。夏兰说这可不一定。什么事都不能说死。说这个话时,夏兰就想到了,要让郭洪再去河边拉水。夏兰能进来看他,夏兰就能让他去拉水。
郭洪不相信夏兰还能让他去拉水。石管教走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去拉水吧。郭洪看着石管教。他的心乱跳,他没有想到这事成真的了。可郭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这些干部面前,不能有表情。太高兴了,他会觉得你是不是要搞什么名堂,你不高兴了,他又想这家伙是不是有不满情绪。最好是能做到没有表情。劳改犯当久了,脸上就会没有表情了。郭洪基本上能做到这一点了。
马还是那匹马,可车换了。换成了木爬犁子。冬天路是雪路,雪路滑得很,有轮子的车在上面反而走不快。倒是雪爬犁子在上面显得轻快。把大铁桶从车上卸下来,安到了爬犁子上,套上马,郭洪赶着马拉爬犁去河边。
和天热时去河边不一样。郭洪不但要带上从河里取水的小水桶,郭洪还要带上一把镢头。镢头就是用来打冰的。天冷得很,白天打出的冰洞,到了夜里,会重新结出冰。第二天再来时,还得打冰,打出冰窟窿来。郭洪天天到河边来,天天都要带一把镢头。
头一天去河里拉水,坐在爬犁上的郭洪,看见了夏兰。夏兰骑着马,好像身上还挎着枪,往胡杨林那边跑去。离得挺远的。夏兰也看见了他。因为夏兰在看见了他以后,把马停下了一会。郭洪真怕她会骑着马跑过来,跑到他跟前来。哪怕她什么话都不说,都可能会引起哨兵的怀疑。
可这一回夏兰只是站在远处看了看,像是一个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看了看他。看了一会后,夏兰又骑着马向前跑了。郭洪松了一口气。对着马喊了一声。马跑起来,爬犁在雪路上飞快地滑行着。
早上第一个到河边取水的人,一般来说是郭洪。郭洪来到河上,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先破冰打出一个冰洞。郭洪打出的洞,按说是郭洪一个人用的。可郭洪不能一个人用。下野地别的人到河上来挑水,他们不想再费那个力,就找别人打好的冰窟窿。常常郭洪拉了一趟水,再回来拉第二趟水时,会看到他打出的冰洞旁边,已经站了好些等着挑水的人。
这个时候的郭洪就会改变一下雪爬犁的方向。在河面再重新找个地方,打个冰窟窿出来。他不能走过去,对那些人说,你们走开吧,这个冰洞是我打出来的。他没有这样说话的权利。他也不能在一边等着别人都从洞口前离开了再走过去。那样他就可能完不成规定的交给他拉水的任务。
只好再打个冰洞。一般来说一天打上三四个冰洞,就够用的了。来挑水的人,都会在靠近河边的那冰洞里打水。远一点的冰洞,他们懒得走过去。郭洪不管远近,先看哪个冰洞前没人,对他来说,远近不是个事,重要的是不能有别人。
那些来河边挑水的人,明知道这个冰洞是郭洪打出来的,也不管,照样占着用。看到郭洪赶着马走过来,也不让,也不和郭洪说话。更不会有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大家眼睛里,劳改犯简直不能算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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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夏兰去胡杨林转了有大半天。她不但是骑着马去了,她还带着枪去了。这没什么,她是女民兵班的班长。李场长说了,她想什么时候去骑马,想骑哪匹马,都行。李场长给马号的老张这么安排了。李场长还给夏兰发了枪。别的枪要放在弹药库里,发给夏兰的枪,她可以拿回屋子里挂在墙上。夏兰骑着马到胡杨林里,打了几枪,有一枪还真打死了一只野兔子。能用步枪打死野兔子,说明夏兰的枪法不错了。
这一天的晚上,李场长去了夏兰的屋子,夏兰还像过去一样,让李场长没有白来。夏兰还让李场长吃两块她炖在炉火上的野兔子肉。吃过了肉,李场长说,不早了,我走了。夏兰说,你走吧,外面路滑,小心点。李场长站起来走到门口,让夏兰睡觉时把门关好。夏兰说没事,夏兰说她有枪,她什么也不怕。
天快亮时,开始下雪了。
这是一场大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很可能这个冬天再也不会下这么大的雪了。站在这样的大雪中,向上望,找不到原来那个天了,朝下看,找不到了原来的那个地了。一个人站在雪中,就像是站在了雪的屋子里,没有人能看得见你,你也看不见别人。
起得很早,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下雪了没有。夏兰跑到门外,看到了正在落下的雪,还有已经落下的雪,她一下子跪到了厚厚的雪里,她把手伸进了雪里,抓起了一把,贴到了脸上,一会儿,雪化成了水,从她手指的缝隙间流了出来,像是眼泪。
本来就没有什么活干,又下这么大雪。大家全在家休息。围着火炉子喝茶聊天打扑克,说这雪下得好啊。要是能隔个三五天就下一场这么大的雪就好了。都说这雪下得好,但可能只有夏兰说这雪下得好时,和别人的心情会完全不一样。
夏兰屋子里的火在夜里灭了,炉子旁边有一堆柴禾,只要往炉子里一放就能烧起火来。可夏兰没有碰那些柴火。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把她的被褥和衣服打成了一个行李,打好了行李,抬起头时她看到了墙上的枪。她把枪取下来和行李放在一起。
走出门时夏兰没有带这些东西。她空着手在雪里走,在雪地上走,除了雪以外她什么也看不到。一条经常走的路,闭着眼也能走到,下着雪当然也能走到。
老远听到马的叫声。走进马号看到老张头正在喂马。老张头看到夏兰来了,他知道夏兰为什么来。夏兰到这里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牵那匹大黄马走。可现在看到夏兰,老张头有点不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这么大雪做什么也做不成。谁也不会骑着马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去做什么。
可夏兰真是说,给我一匹马。
骑了马往回走,走过大操场走过场部的红砖房,没有遇到一个人。经过红砖房时,夏兰让马站住了,坐在马背上,夏兰看了一会那排红砖房。对夏兰来说,这排红砖房,她会到死都记着。
把马停在了屋子门口,夏兰走进了屋子,拿起行李还有枪,走出门后,她没有忘记转过身把门关上。只是关上了,没有锁上。夏兰走到马跟前,把行李拴到马鞍子上,把枪挎到了肩膀上,脚踩着马蹬子,身子一跃跳到了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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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在雪中跑,雪中一条隐约可辨的路一直通向玛纳斯河。
马跑到了河边。河水变成了冰,冰上面是雪,河边的芦苇也在一个月前全砍了。河已经和雪野连成了一片,猛一看,看不出河道和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要注意了看,才能看出河道要比别的地方平坦。像是一条大路,只是上面没有车印和脚印子。就算是有了,一场雪也会把它们全抹掉。
骑马跑到河道上,河道上什么也没有。除了雪,什么也没有。可夏兰还是让马停了下来。她从马上跳下来。她站在雪中,她不断朝连接着营地和河道的一条路上张望。雪还是那么大,那么稠那么密,好像在她的眼前织起了一块没有边沿的白布。这块白布挡住了她的目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还是朝着一个方向看。
还没有看到什么时,已经听到了什么。这声音贴着封冻的地面传过来。它们是那样的微小,好像比一朵雪花还要小还要轻。可夏兰却觉得它像是四月里的第一阵滚雷,整个冰河在动,她的身子也跟着动,当然动得最厉害的还是她的那颗心。
眼前的白布碎了。它是被一匹马撞碎的。它是被一个爬犁子撞碎的。它是被爬犁子上的一个大铁桶撞碎的。当一匹马一个爬犁子还有一个大铁桶,变成一个整体出现在夏兰面前时,雷一样滚动着的声音消失了。雪落下来的声音也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夏兰看到了站在雪爬犁边上的郭洪。
郭洪也看到了站在大黄马边上的夏兰。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互相看着。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好像是披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只有他们的脸还是原来的样子,多少雪落下来,也遮不住他们的脸,他们的黄色的脸下面,藏着无数细密的血管,红的血像火一样在燃烧。
还带着那把打冰的镢头,郭洪把它拿下来,高高地举起,却没有砸在冰面上。锋利的镢刃砍断了绑在爬犁子上的绳索。
把爬犁上的大铁桶推下来。大铁桶落在冰面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把大黄马鞍子上的行李取下来,把肩膀上的步枪也取了下来,一起放到了爬犁子上。
把大黄马也拴到了爬犁子上。和原来拉水的那匹马并起了肩。
夏兰坐到爬犁子上。
郭洪也坐到了爬犁子上。
郭洪把手中的鞭子挥起,飞起的鞭梢把一串雪花抽碎了的同时,发出了哨子般的声响。
两匹马一起跑起来,两匹马拉着一个爬犁子在雪上跑,爬犁子就像飞一样快。
爬犁子顺着河道跑。不是胡河道下游的方向跑,是朝着河道上游的方向跑,这条河的河水是从天山里流出来的。天山里有雪峰冰川有峡谷有树林有草原,还有许多的飞禽走兽。
夏兰伸出胳膊抱住了郭洪的腰,夏兰把自己偎进了郭洪的怀里,郭洪边赶着马,边不时地低下头,亲一下夏兰的脸。
夏兰一直把脸仰着,让郭洪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爬犁子飞起时,带起一阵雪的波浪。当雪爬犁子飞过去后,雪的波浪马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爬犁子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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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里的食堂里,几个做饭的伙夫,准备好了菜和面,要熬一大锅粥。他们抽着烟等郭洪拉来的水。一支烟抽完了,不见水车来。一个伙夫说,下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再等一会吧。都觉得这个伙夫说得对,就不再着急。不知抽几根烟的时间过去了,水车还是没有来。要是水再不来,中午的饭就不能按时开了。负责做饭的犯人组长,怕到时候开不了饭,会怪罪他。就不再听把水没有拉来的原因归到下雪天上的话。他直接去找石管教。
石管教问那个犯人,郭洪去拉水多长时间了。犯人说,快三个小时了。
一听三个小时了,郭洪还没有回来,石管教急了。跑到岗楼上,问站岗的哨兵,看见在河边拉水的郭洪没有。哨兵说,这么大的雪,什么也看不见。石管教还有点不信,亲自拿起望远镜对着河的方向观望了一阵。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没有看到。
石管教想这个家伙是不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了。马上带了几个人跑到了河道上。结果他们没有找到一个冰窟窿,却找到了那个他们熟悉的大铁桶。
石管教心想,完了,出事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去找李场长。李场长一听这个事,也没再说别的什么,犯人跑了,这就是敌情。有了敌情,就要行动,就要战斗。可冬天抓逃犯还是头一次。犯人一般不会冬天跑。冬天到处一片白,什么遮挡也没有。雪又那么深,跑也跑不动,跑不多远,就会被望远镜看见,被马追上,被子弹打中。就算能跑掉,也跑不出下野地的冰天雪地,饿不死也得冻死。看来这个逃犯是不想活了。李场长马上喊来了警卫排长,让排长带上人和枪,跟着石管教去抓逃犯。
一看警卫排只有十五个人,石管教说不行,人太少了。李场长说不就是抓一个逃犯吗,用得着那么多人吗?又不是夏天,逃犯可以跑进庄稼地。石管教说,这个逃犯骑着马跑了。李场长说,劳改犯怎么还会有马骑。石管教说,这个逃犯利用到河边拉水的机会跑了。李场长听到石管教这么一说,马上想起了夏兰的表哥。赶紧问,是不是叫郭洪的那个劳改犯?石管教说,是的。李场长有点吃惊,他说,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跑呢?他的表现不是一直很好吗?石管教说,只要是劳改犯,没有不想跑的。只怕是没有机会。
李场长马上想起了自己曾经受夏兰之托去为这个郭洪说过情。一下子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中也要负一定的责任。立刻又组织起了各队的民兵,一块参加搜捕逃犯的行动。自己也挎上手枪骑着马加入到搜捕的队伍中。
雪还在下,一点儿也没有小下来。一百多匹马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分了八路人马,像撒网一样在雪中散开,可每一网撒下去,都是空网,什么也没有捞着。不是这些人太笨,这些人全都真刀真枪打过仗,对付一个逃犯对他们来说和对付一个野兔子差不多。问题是他们看不到这只野兔子,雪花织成的白布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连个野兔子的影子都看不见。本来野兔子跑过去是会留下蹄印的。可野兔子留下的蹄印全让雪给淹没了。看不见影子又找不到脚印,于是一件看起来并不太难办的事,现在就变得和登天一样难了。
天黑了,撒出去的网收了回来。各路人马的报告全都一样,没有抓到逃犯。
下了马,回到屋子里,把手枪从腰间解下来,挂到墙上。坐在桌子前,抽了一根烟。抽烟的时候想起了夏兰。好像早上到现在没有见到夏兰了。再说了,夏兰可能还不知道她表哥已经逃跑了。得去把这个事告诉夏兰。
李场长站起来,走出红砖房,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夏兰的屋子。门上没有锁,看来夏兰在屋子里。轻轻敲敲门,里边没有声音。又敲了两次,还是没有回应。手推了一下门,门开了。李场长走进去一看,床上的被褥没有了。再一看,挂在墙上的枪也没有了。
马上转过身,走向马号。问老张头看见夏兰没有。老张头说看见了。李场长说什么时间看见的。老张头说早上。李场长说她来干什么。老张头说她来牵了一匹马。李场长说你为什么要让她把马牵走。老张头说是你给我说的呀,你说只要是夏兰来骑马,什么时候都让她把马牵走。李场长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雪停了。劳改队的干警和下野地农场的民兵又连着追捕了一个多星期,结果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最后只好收兵回营。这时大家才知道夏兰也在下大雪那天没有了。下野地不断地有人来这里安家落户。可已经安家落了户的也偶然会有个别人不能适应这个地方,悄悄地离去了。大家想夏兰可能就属于这样一类人。没有谁把夏兰的消失和劳改队一个犯人的逃跑联系到一起。除了李场长以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