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金山寺
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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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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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一种职业性警觉,宋宝琦即使沉睡中也会被一声短促细微的短信振铃惊醒,且懵懂状态中反应准确无误:一把从枕边摸起手机且对准位置:您好您好是哪位?
短信短信!身边的老婆比他更神,黑下有风吹草动她总是先知先觉且头脑异常清醒。接下来男人把手机举在女人面前让她念。这也是常态,所以如此一是他不用找眼镜,省去一通麻烦,另外,也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他“现阶段”外面“清爽”,无暴露隐私之虑,乐于顺水推舟自证清白。
老婆念:“僧人”要出事!
迷蒙中一惊:什么?!什么?!
老婆又念一遍:“僧人”要出事!
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手机,又迅速从床头柜上摸出眼镜,他看到的信息与老婆念出来的无异,不由自主“啊”了声。
“僧人”是谁?老婆问。
“嗯,同事。”他含混说。
他没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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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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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市府召开文教口领导干部碰头会,贯彻省府刚召开过的文化体制改革会议精神,做为市府大管家的副秘书长宋宝琦,可以说这是他的会。有老话“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是说后者靠开会吃饭,在这上面马虎不得,所以办会者多有压力,诸事亲力亲为不敢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出纰漏,宋宝琦自是如此。直等到分管文教口的钱副市长开始对着麦克讲话,他才松了口气。思想在瞬间开了小差,回到那条让他心里一直不安的深夜短信上。他晓得发短信的人此时也在这间会议室里开会,像其他与会者那般正襟危坐,在事先发下的讲话稿上装模作样地描描划划,心里实不知在想什么。他冷不丁想到,此时该人想的怕也是“僧人出事”这桩事吧。该人与“僧人”是党校同学,也是好友。以现在的说法,党校的同学为同党,而同党间又常常会生发出一些不寻常的事端,以他所知,本名尚增人的“僧人”党校毕业后不久升为县级丹普市委书记,而会场上的“同党”李为则升为大市文教局书记兼局长,两人来往密切。而今,尚僧人在书记任上出事,难说不会挂拉着其同党李为。他不由为李为耽起心来。
一上午的会。会毕作鸟兽散。这时他收到李为发来的短信:我在车上。他心里立刻明白。
由舞蹈演员转行为司机的小马将他俩拉到海边一家菜馆,李为让小马回去了。这里他们来过几回,店不大,清静,
菜品亦不错,重要的是环境,窗下便是海,海天一色,浪拍沙滩。正应店名“涛声依旧”。
不等酒菜上来,宋宝琦便迫不及待地问李为:消息确实?
李为点点头:来自纪检委。
宋宝琦其实也想到消息出处是纪检委,这类事纪检部门是正头香主,这说明他那里面有熟人,他问:问题严重么?
李为说这个不晓得,不过要一般般人家也不会管。
宋宝琦问:僧人他听没听到风声?
李为说:好像没有,前几天还兴高采烈地来电话,说他亲手抓的一个大项目已峻工,各方面都满意,很快要举行剪彩仪式,要我去参加,对了,他还让我告诉你,到时请你也去。
宋宝琦说:这样,那就是还蒙在鼓里。又问:什么时候对他采取行动?
李为说:这,属高度机密,人家哪会讲。按常规,确定了就不会久拖,怕夜长梦多。
宋宝琦心想也是的。
服务员送来酒菜时,两人打住话头,同时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海,海景美不胜收,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唯一片茫茫的蓝。
服务员离去,李为端起满满一杯啤酒,仰脖灌进肚里,把嘴一抹,吐出一个字来:操!
宋宝琦看看李为,没吱声。
还不到一年啊。李为感叹说。
宋宝琦能体会李为的意思:“僧人”尚增人就任书记不到一年时间就出事,太过急切。他仍未吱声,只在心里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么?不过客观上讲,上任一年出事尚属正常,某市一交通局长上任还不到两个月便被双规,而“僧人”还没那么快。尽管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替“僧人”惋惜。依他的条件,仕途上还是大有作为的。不想前程就这样断送了。
两人喝了一会儿闷酒。李为突然问:这一两年你和“僧人”走得近吗?
他看了李为一眼,惊讶于他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哪怕再弱智,也会猜到其潜台词:“僧人”出事会不会牵连到他,就是常说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当然他也晓得李为是出于好意,出于对他的关切,否则也不会深夜发短信,更不会冒昧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对着李为摇了摇头,说没有远近这一说。
是吗?李为思忖说:但,你对他是有恩的呀。
指向似乎更明确了。他没反驳,因为李为并没有说错,自己确实对“僧人”是有恩的,这恩就是帮他坐到书记的“龙墩”上。这个李为是始作俑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年多前,做为市府办公室主任的他在丹普市副书记任上挂职已经快三年,恰这时,市委鲍书记调任大市任副书记,按常规市长孙广德会填充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成为书记,但他的年龄到了“杠杠”上,没戏了。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市府居副职的,许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思谋着能上位。一时间各种传闻飞扬。不久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副书记尚增人,另一个是来挂职的他。而他对此无动于衷,挂职官员属“飞鸽”干部,期满便打道回府,即使要提拔也是回去后的事,所以他不当回事,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说到这件事,他也是一笑置之,不入心。倒有些隔岸观火心态。事情常常这样,愈是没有念想,最终就落在你头上。一天李为打电话给他,说已得知市领导倾向于让他接手书记一职,干一届后再回大市。又说他要到丹普出差,到时一聚。当时他不晓李为是为何而来,但能聚一聚也是高兴的。到达那天晚上他与尚增人尽地主之谊,宴请过程并未涉及书记职务话题,饭后他与尚一起把李为送至宾馆,尚率先告辞,他留下与李为说话,很快就说到主题上。李为问他对留下任书记有何考虑,他说他没思想准备,也没认真考虑。李为点头说,根据你的情况,回大市也会升任正局,所以在丹普干不干书记无所谓,而这一职对僧人却大有所谓。下面竞争激烈,机会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所以他让我与你商量一下,看能否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其实不等李为把话说完,他就明白李为此行是专程为尚当说客,让自己把到手的书记一职让给尚,让尚成为丹普一把手。他晓得,通常情况这是很扯淡的事,不过就自己的实际情况而言,李为分析得对,挂完职回大市升正局是手拿把拤的事,而尚就不同了,也许这是他升迁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做为两人共同朋友的李为才能开这个口。于是理解万岁这句话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他理解尚增人,也理解李为。他当即表示同意,这事就谈完了。不久市委组织部来人征求他的意见,他首先对领导给自己的信任表示感谢,后又以孩子即将考大学需要回去照顾为理由,婉拒了这次提职。来人又征询他对尚的看法,他毫不吝啬地说了一通好话。尔后的事情也如他所料,尚上位。从这一点看,也确如李为所说对他有恩,甚至可以说恩重如山。只是世事难料,尚履新不到一年便出事了,仕途一败涂地。李为的责怪也在情理之中。不仅李为,他自己也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他叹口气,“僧人”走到这一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一把手,过去叫父母官,现在叫老板,想不走歪都难啊。
李为苦笑笑,说论究起来倒是咱俩害了他,让他上了位,为主一方,就急于搞出政绩,弄个什么丹普世纪园大工程,这你知道,人人都知道工程是个大泥沼,没有提着头发飞过去的本领,谁能逃得脱?
他说话是这么说,可一旦摊上事,这些就不能论究,只能按倒霉处理了。
李为把杯子往桌上一磕,脱口说他自己倒霉,别人也要跟着不清爽!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都知道李为与尚增人过从甚密,在某个范围里他也讲过帮尚上位的事,尚出事,自然会有人把眼光盯向他。回到刚才李为说他对尚有“恩”的话,这不就是把眼光盯上他了吗?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耽心,以他与李为的交情,这他能肯定。
他说李为你放心,我和“僧人”之间没啥事,要说有只一桩,春节他请我去丹普寺院烧香,回来时他让人在车后备箱里放了几盒当地特产,有海参海米鲍鱼,他要是交待出来,我承认,上面要撤职就撤职,要入刑就入刑……
李为淡淡一笑,说这要发生在国外,撤职入刑不是不可能的事,可在咱这里,肯定不会以此追究。大家还不会相信,会讲帮这么大的忙,仨瓜俩枣打发了,太不靠谱。
实际上这也是李为对他讲的话,他不大相信尚能如此不讲游戏规则。他很想问一句:尚又是咋样向你报恩的呢?讲恩,你比谁都大呀。牙关一咬,终是没说出口。须知这是最隐密的事体,特别在这关口。
李为突然发现了什么,盯着宋宝琦面前满满的酒杯,问句:你咋不喝了?
宋宝琦说下午陪李市长去保税区视察,哪敢多喝?
李为调侃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还是早些当上一把手吧,比方在下,喝多了倒下睡觉,哪个敢管?
他回句:别忘了利益与风险共存呵。
李为哑然。或许想到了尚增人吧。
回机关的路上,宋宝琦感到身心轻松。庆幸尚增人没把他的帮忙当回事,以让他得以“清爽”。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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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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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税区吃了晚饭,宋宝琦与谭秘书一起把市长送回家,回到自己家中央一套刚播完晚间新闻节目,许是与市领导夫人的身份有关,安安愈来愈关注国内外时讯。晚七点晚十点的两栏新闻是必看不可的。宋宝琦应酬回来常常看不到,安安就补课似的把当天的重要新闻大事转述于他。其实这时醉意未消的宋领导唯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声了。
今天他喝的不多,有心事。自然还是为“僧人”的事。他认为如果李为的消息确实,李市长一定会知道。双规一个中层干部铁定须经常委会拍板。视察过程中他一直寻找与市长过话的机会,却苦于区里一大帮子人的前呼后拥,根本寻不到空隙。直到饭前见市长一人在大堂吸烟区吸烟,便赶紧给自己点上一根凑了过去。他怕再有人步他的后尘,赶紧开口说李市长有件事需向你请示,下周丹普新落成的世纪园要开剪彩仪式,您去吧?李市长连想都没想说句不去。他陪小心说丹普那边……李市长打断他:丹普那边,不就是尚增人么?!他开他的庆功会是了,我没空。他住口。也无须再说什么,市长明显的情绪化已说明了一切。
此刻,他将自己的情绪带进了家,打开了闸门:“僧人”完了,完了。
安安问:“僧人”是谁?
他说: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
安安对上了号,他完了?怎么完了?
他说:怎么完了?要双规。
安安问:为啥?
他说:还用问?
安安问:事大么?
他说不大也不会动他。一两个亿的大工程,他掌控,人家拿钱砸,还不往死里砸!
安安就不再问,给男人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宋宝琦问:年初一从丹普回都带了些啥玩意儿?
安安脸上现出惊色:怎么?挂拉上咱了?!
宋宝琦不耐烦:倒底带回了啥?
安安说哪记得过来,没那么好脑子。
宋宝琦说别的我不管,只丹普回来带的,还在不在?
安安说:应该在,年前把储藏室清理了一次,该送的送,该丢的丢,年初一才从丹普带回来的,不好处理,应该还在那儿。
宋宝琦挥挥手:快去看看。
又说全部拿出来。
盯着安安提溜在茶几上的僧人谢礼,宋宝琦如同望着一堆不明危险物,心中极为不安,甚至恐惧。假若如官场惯用伎俩,礼品挂羊头卖狗肉,变更了“内容”,那么其所具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以李为所说自己对“僧人”有大恩,那么可与“大恩”相对应的报答,自不会是个小数目,其效应足以让自己翻船。如此的事体怎能不让他心惊胆颤?如同儿时在老家看杀猪,杀巴子(屠夫)在举刀将猪开膛之前,总会念叨句:有膘没有膘但看这一刀。而对于眼盯着礼盒的他,当是有祸没有祸但看里面的“货”了。他苦笑着摇摇头。
拆。他说。
拆?安安用眼光问。
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他说。
安安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惊,问句:这些礼品够贵了,海参一盒三、四千,鲍鱼一盒两三千,还能……
宋宝琦打断:不知道有比海参、鲍鱼更贵的?
啥?
钱!
安安眨巴眨巴眼,领会了。就动手开启礼品包装,打开后仔细检查,直至拆完也未发现有异。哦,正常礼品。
面对一片狼藉,宋宝琦先愣了一阵子,而后轻吁一口气,心里不由嘟噜句:你个尚增人,倒是放了在下一马啊!啥个叫劫后余生,这就是了。
卸掉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他轻松无比,站起身在厅里踱着步子,像在“复读”自己在仕途中走过的一步步,奋斗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走到地级市副秘书长的位置,虽说算不上两袖清风,但总体上说自己是清廉的,归其原委,一是怕出事断了前程,另外所从事多为没有实权的差,没实权办不了实事,人家自没必要拿钱“砸”你。他不由想,要是当初不把丹普书记的位子让出去,接下来,结果又会怎样?会不会像今日的尚书记那般,走到末路?这个,他不敢断定,更不能嘴硬说自己不会。尚也好,其他贪腐被查或未被查的人也好,一开始未见得就无所顾忌,是走着走着才身不由己,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么一段话,一个人向一位道行深厚的大法师请教:船在什么地方最安全?大法师回答: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回答可谓饱含禅意,然而翻过来想,远离了大海,船还是船么?正因为船对大海有种本能的渴望,所以才一往向前驶向海的深处。此几乎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又奈何?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晚倒睡得安稳,中间还钻进安安的被窝“操练”了一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