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堂
李敬泽,批评家,散文家。著有评论集《为文学申辩》《致理想读者》《会议室与山丘》等,散文集《咏而归》《青鸟故事集》等。2004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2016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奖”,2017年获首届"十月散文双年奖"。
为小说申辩
李敬泽
必须为小说申辩,正如我们不得不为诗申辩。问题不在这个时代的小说或诗写得好不好,问题在于,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力量正在大行其道,依据这种力量对世界的规划,一切深奥的、复杂的、微妙的、看上去“无用”的没有现实紧迫性的事物,一切令人沉静、柔软和丰富的事物都是可耻的,都必须予以嘲笑和剿灭。在这个世纪之初,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最热衷的事情之一就是,宣布他们的文学死了,小说死了,诗死了,他们是在欣快地宣布,文学包括小说和诗的基本价值正在毁坏和将被遗忘。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学、特别是小说就在不断退却,小说家和批评家们,小说的编辑者,他们知道小说正在遭遇危机,他们以为他们想出了解决办法,该办法就是要全面地取悦于人,为此他们强调两点,第一好看,小说一定要好看,要讲故事;第二,为了好看,小说要写实,不仅在艺术手法上写实,更要在世界观上“写实”——小说所提供的世界图景、它对世界的看法要和我们想象中的多数人一致起来,必须合于他们的经验尺度,让大家觉得世界正如所料。
十几年过去了,小说没有得救,小说正在沉沦。为什么?在我们如此讨好你们——在座的朋友们,你们是我们的客户,是我们上帝——之后,你们为什么还是不喜欢?
很多人开出了灵丹妙药,他们告诉我们:还不够,这说明小说还不够好看,小说还不够“现实”——在媒体上、在各种场合我经常看到和听到这种高论,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像是落到了一个发疯的大夫手里,他认为治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药,他的药是不可能不灵的。
我丝毫不怀疑小说有一个取悦大众的问题,我绝对无意吁请小说回到已被全中国人民深恶痛绝的象牙之塔,我相信,即使谁想这么干,以中国之大,也已经放不下任何一座象牙塔了。我更不想否认小说与这个时代的经验有着血肉联系,小说必须正视它和表现它。但是,我认为,小说的颓败主要不是由于它还不够好看和不够“现实”——让我们有点现实感吧,我们得承认,小说无法和“超女”竞争,无法和《新闻联播》竞争。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明天小说在这世界上消失,小说家们都改行去做公务员或开杂货店,那么我们会损失什么?我们不会失去故事,我们仍将浸泡在无穷无尽的故事之中,我们也不会失去“现实”,大众传媒已经海量地满足我们对“现实”的消费。
那么,我们将失去什么?这个问题关乎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基本价值;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对此时这忙忙碌碌的庞大人群中的某些人来说,他们需要理由:为什么读小说?
现在,我就试着给出理由。
第一个理由,读小说,因为人是会死的。
刚才有一位朋友说他平日喜读《圣经》。我很尊敬他,在我们中间,一个人耐心地读《圣经》,他在自己的生活中维持着一个精神向度,他意识到生活和生命有终极意义问题。而这种意识,在我们绝大多数人心中已经失去,或者未曾有过。大家刚才都谈了自己喜欢的书,概括起来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励志,告诉你必须努力,必须打起精神奋斗,否则你以后后悔都来不及;第二种则是告诉你有了志向该怎么办,如何忙活以便走向成功。都很好,都能让我们心慌,坐不住,闻鸡起舞;这两种书都是关于“现在”的,它们告诉你现在最重要,抓不住现在你就失去了一切。这无疑是真理,而且是人与动物共享的真理,一个狗或猫或一只螃蟹,它的生命也只有“现在”,它对生命的全部感知就是“现在”,而人与狗或猫或螃蟹的一个小小的、但决定性的区别是,人知道自己会死,知道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意识到这一点他对生活和生命的看法就会复杂起来,他就不得不思考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
这和读小说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小说就是一种面向死亡的讲述。任何一部小说——我现在谈论的仅仅是我认为好的小说——无论它写的是什么,不管主人公在最后一页里是否活着,它都受制于一个基本视野:它是在整个人生的尺度上看人、看事,也许小说呈现的是一个瞬间、一个片断,但是,作者内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间化为永恒或者片断终成虚妄,这就如同一趟列车,车上很热闹,但有一个人知道这趟车的终点在哪儿,那就是死亡——小说在死亡的终极视野中考验和追究生命。
这听上去似乎悲观,会让一些老实得像火腿一样的好心人受不了,但这绝非虚无。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文明、文化、生活方式、经济方式和思想方式的一个根本特点就是,我们努力忘掉自己的死,好像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传统乡村,一个人正当壮年就置办一口棺材放在家里,一个人的死是一个公众事件,需要举行盛大仪式,死亡充分地进入日常经验和公共意识。但在我们这个现代社会,死几乎是一桩隐私,同时,死又在电视上、报纸上被不厌其烦地展示,它被展示为战争、灾难和事故的后果,那是人类生活中的偶然,是不该发生的事,特别倒霉的人才会死,死亡不再作为生命中的必然进入我们的意识。
人不知死才会成为虚无主义者,才会否定生命的根本意义。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亢奋的虚无主义者,我们沉溺于一地鸡毛的重大意义,升官发财包二奶有意义,瘦了三公斤有意义,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也有意义,全部生活、你周围的一切都告诉你这个,我们日日夜夜为此奔忙。
我们拒绝思考这忙碌本身,回避列车的终点问题,对我们来说,唯一有意义的就是现在,我们倒真是贴着地面行走,但别忘了,所有哺乳类动物中只有人梦想着飞,飞是对生命的最大肯定,把人固定在地面上,只看见眼前三尺,那是对生命的贬损,是最彻底的虚无。
而小说,它是反抗虚无的堡垒——而且,我相信,就我们的文化的具体状况而言,它可能是最后的、最英勇的堡垒。孔子说,未知生,安知死,小说是知死所以知生,小说相信个人的生命是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它反对将人简化为零散的碎片,小说看到“有”,看到我们的欲望、看到围困着我们的物质,小说也看到“无”,看到欲望的尽头和物质的尽头的横亘着的死亡,看到人的精神力量,在“有”和“无”之间,我们的生活成为探索“存在”的英勇斗争。
至少自小说有了明确的作者,成为完全的个人创作之后,这个“有”与“无”的问题就是它的根本动力,兰陵笑笑生一开始就知道,西门庆将死于他的欲望,曹雪芹看到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他同时穿越这一切,看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即使在民间叙事传统中,这也是一个基本调子,《三国演义》开卷就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就是于人世的大热闹之中看出了千秋万岁的大静。
小说为这个世界、为我们的生活所见证和维护的东西就在于此。小说之所以反抗虚无,就是因为它在死亡在场的情况下检视和求证人生的意义,它告诉我们,人如何选择、行动、死亡而依然自有其意思,人如何向死而生。
我知道,我可能把小说这件事说得太重了,小说不是宗教,它不能解答终极意义问题,这也并非它的职志,但是,考虑到中国的文化状况,考虑到我们面对着人心和世道的大变并无多少可用的精神资源,考虑到小说自现代以来建构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重要作用,我认为,小说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否将要衰亡,它面临的考验是,如何回到它的精神原点上去,勇敢地面对和处理我们的精神困境,勘破重重幻觉,让我们穿过那些名牌、成功、减肥和口舌之辩的喧闹,直接触摸我们的存在。
与此相联系,就有了读小说的第二个理由:小说保存着对世界、对生活的个别的、殊异的感觉和看法。
这是小说的现代功能,古代的小说不是这样,或者说,小说的原初形态比如故事、说书不是这样。在故事和说书中,讲述的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普遍看法,世界就是这样,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好,现在我给你讲个故事,证明这个道理是对的。
但是,当小说演变成个人创作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为什么《红楼梦》了不起?就因为曹雪芹说,不对,世界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现在我说说我看到的,人生也不是只有你们认定的那一种,现在我来探索另一种可能。曹雪芹的这种个别看法至今也还挑战着中国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好孩子应该读书上进作官,贾宝玉说,那有什么意思?人生的意义就是和几个冰清玉洁的姐姐妹妹相守着,赏花吟诗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