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狗抬头的时候，正看见村主任皮旦从地那头过来。皮旦脸红红的，嘴上斜叼着半截烟。看见皮狗了，嚅动着嘴招呼，烟头上的火星一上一下跳。皮狗，韭菜长得好。

皮狗站起来，搓着手上的泥，嘿嘿笑。主任，捎点回去？

皮旦呸地吐了烟，亮两排牙齿，很响亮地笑。韭菜壮阳，我一身力都找不到地方使了，还吃得？

皮狗手搓得更响，说，那是，那是。

皮旦从皮狗身边走过，打了个嗝，留一股浓郁的酒味。

皮狗又开始锄草，一锄下去，几片嫩绿的韭菜叶断了。皮狗嘀咕说，没事的没事的。直起腰，往手心里吐泡口水，然后两手狠狠搓揉，手心都润了滑了，再一锄下去，几片韭菜叶又断了。撞鬼了。真是撞鬼了。再也没心思锄草了，皮狗放下锄头，坐到锄杆上。皮狗看见皮旦一路晃一路哼，已经晃着哼着进了院子。皮狗跳起来，抓起块土疙瘩，狠狠院子的方向掷去。狗日的皮旦，我日你先人！皮狗胀红了脸，张大了嘴，却没骂出来，土疙瘩也像垂头丧气样，在三五丈远的地方，歪歪斜斜落到菜地里。

皮狗看看四周，没一个人影。皮狗就骂出了声，皮旦，我要日你先人！停停，又骂，皮旦，我要日你女人！骂几句，有些丧气。皮狗勾下头，看见脚前锄杆上，一只黑蚂蚁正爬着。皮狗捡起块土疙瘩，狠狠拍下去。土疙瘩碎了，黑蚂蚁也碎了，糊在锄杆上。皮狗有些快活。皮旦，你是黑蚂蚁，我打你个黑蚂蚁！皮狗拾了块土疙瘩，在地里搜寻。皮狗勾着头偻着腰，寻着一只黑蚂蚁了，先骂几句，再狠狠拍下去。黑蚂蚁像躲着皮狗，皮狗拍过十七只黑蚂蚁，偌大块菜地里再看不到黑蚂蚁的影踪了。皮狗直起腰，说狗日的皮旦，你不是人！你是黑蚂蚁！说过了就朝院子的方向走。

皮狗进了院子，站住了。他听见里屋女人似乎在说，主任要不得呢。皮旦很急促地笑，笑过了说，狗日，我想你了呢。看你多白，像新米呢……

皮狗一步窜进屋里，屋里桌上，皮旦的黑呢大衣很随便地放着。一只钢笔现出锃亮的帽子，晃着皮狗的眼。皮旦在里屋问，谁呀？皮狗有些怔愣，有些不知所措了。皮狗干着嗓子说，我、是我咧。

里屋的门开了，皮旦裸着上身，懒洋洋出来，我说皮狗呢，你好好锄你韭菜吧，回来干啥？

皮狗拿眼朝向里屋张了张，女人坐在床沿，辫子散了，头发一绺绺铺着。女人勾着头，只把乌亮的头顶朝着皮狗。皮狗咽了口口水，说主任，我回来喝水。

皮旦哼一声，皮狗，你哪根脚趾动我也知道呢，不就是睡睡你女人么？

皮狗脸有些灰白，皮狗低声说，我、我真口渴呢。

皮旦嘿嘿冷笑，从桌上黑泥子大衣里掏出根烟，叼上，点燃，吸了，喷一道烟雾。烟雾在屋里兜好大一圈了，才说，皮狗哇，有种你擂我两拳，我回身就走，往后再不来了。

皮狗想笑笑，嘴角向后咧几下，没能笑出来。哪能呢我……

皮旦说皮狗，你擂吧，我不还手的。你擂了我就走，你擂吧。

皮狗向后退一步，又退一步，说，哪能呢我……

皮旦眯缝着眼，盯了皮狗。你擂呀，擂一下吧，擂了我就走，往后再不来了。

皮狗再退时，脚跟在门槛上一磕，向后便倒了。皮狗摔在院子里，皮狗爬起来时，脸白得像纸。皮狗慌张地向院外走，皮旦在身后问，不渴了？

皮狗说，不渴了、不渴了。

皮狗回到地里，在锄杆上坐下，坐下了，从地上抓一块土疙瘩，叭地拍在锄杆上，碎了，骂一声狗日的皮狗哇。又抓一块土疙瘩，叭地拍在锄杆上，碎了，骂一声狗日的皮狗哇……

皮大喊第三声爹，皮狗才回过神。皮大放学了，挎个大书包，站在地角。皮狗说，娃，你过来。

皮大说，我饿 了。我要回去让娘作饭。

皮狗朝那边望了望，院子里没有动静，没有皮旦的影子，没有女人的影子。皮狗说，娃，忍忍吧，你娘忙事呃。

皮大说，我饿了嘛。

皮狗说，我给你钱，去小卖部买饼干。

皮大欢喜了，小跑过来，伸手接钱。

皮狗掏出几张小票，却不急着给皮大。娃，长大后干啥？

皮大说，当村主任！

皮狗点点头，为啥呢？

皮大说，睡皮旦家儿媳妇。

皮狗笑了，好！记住了，可不能给皮旦家知道。

皮大说，嗯。皮狗脸色好看了些。

皮大拿了钱就走，走几步又折回来，爹，皮旦家娃儿说，长大要当乡长呢。

坐在锄杆上的皮狗，突地就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