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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巷的女人花
夏和平
壹
我妈在生我之前,先生下了三个姐姐,我爸分别给她们取了好听的名字:如菊、如梅、如兰。三个姐姐模样俊俏、长相喜人,被水井巷的街坊邻居称作“陆家三金花”。按理说,有三个漂亮闺女我妈应该高兴,可我妈似乎从来都没有高兴过。特别是当三个姐姐一天天长大,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的时候,我妈更是愁上心头。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上小学五级年的时候,大姐如菊读完高中,将下乡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青岗公社去。一同下乡到那里去的还有大姐的同学、“二杆子”王大毛。王大毛是水井巷剃头匠王麻子的大儿子,吊二郎当的,看谁都冷着一双眼睛,唯独看我大姐时眼神不同。王大毛喜欢我大姐,一次,他拦住我,非要我叫他“大姐夫”不可。我那时怕他,不敢不叫。他听了我的叫喊,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拍着我的肩头说:“小松,你大姐早晚是我的老婆,你就等着给我当小舅子吧!”
我妈早看出王大毛对我大姐不怀好意,对他十分防范,从不让他进我家门。大姐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妈把大姐叫到身边,严肃地问道:“如菊,你是不是喜欢王大毛?”
大姐的脸刷地变得通红,急急地说:“妈,我怎么会喜欢他啊?”
我妈盯着大姐的脸,好一会才说:“不喜欢就好。你才十八岁,还不到谈恋爱的时候,就是今后长大了,也不能嫁给王大毛这样的人。”
大姐的脸更红了,说:“谁说我要嫁给他呀?”
我妈在街道缝纫社上班,是个心比线头还细的人。她一定是从大姐的言谈举止或别的方面发现了蛛丝马迹,所以才会在大姐临下乡的时候,以这种方式给她打一剂预防针,防患于未然。
大姐真的不喜欢王大毛吗?我觉得大姐没说实话。王大毛虽然吊二郎当的,爱冷着一双眼睛看人,样子却长得挺帅气,尤其是穿上那身绿军装,显得更是英武。大姐与王大毛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又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产生点少女情愫也是正常的。
大姐下乡转眼便半年了,一直没有回过家。我妈忧心忡忡的,担心离开了她的视线,大姐和王大毛真的好上了,决定去大姐插队的地方看看。
我爸说:“你这是没事找事。”
我妈说:“你懂什么?”
我妈把去看大姐的日子选在一个星期天,二姐、三姐都想去,我妈只带了我。我们一早从县城出发,公共汽车先是沿着江边走,然后又往山沟里钻,直到太阳升起老高了,才抵达青岗公社。从车上下来,向行人打听,才知道从公社到大姐插队的地点还有好几里山路。
我跟着我妈在山路上行走。山高沟深,草茂林密。
走了一会儿,我妈说:“歇歇脚吧。”
我们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
我妈喘了一会气,说:“没想到你大姐插队的地方这么偏僻。”
我喜欢山野风光,说:“这儿可比城里好玩,我今后下乡也到这里来。”
我妈瞪我一眼,说:“你就知道玩!”
正说着话,附近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有鸟从林子里扑棱棱飞起来,射向天空。枪声把我和我妈吓一大跳。我们不敢逗留,急急忙忙往山下走去。
我们几经周折才找到知青点。
大姐正在屋前搓洗衣服,看见我们急忙跑过来抱着妈高兴地说:“妈,你怎么来啦?”
半年时间不见,大姐有了明显变化,脸蛋儿红朴朴的,身材更加饱满了。
大姐松开妈想抱我,我扭开身子不让她抱。大姐在我脸上拧一下,笑着说:“小松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大姐把我们领进屋里。这是一间集体宿舍,屋子里花花绿绿搁满女人的物品,散发出一股莫名的香味儿。
我妈坐下后,从包里取出一袋油馃子递给大姐,那是她头天晚上特意为大姐炸的。
大姐惊喜地接过油馃子,放在鼻子边闻一闻,说:“真香啊,好久没吃妈炸的油馃子了。”
我妈环顾了一下屋子,问:“别的女生呢?”
大姐说:“赶场去了。”
我妈又问:“男生呢?”
大姐说:“打猎去了。”
我想起了那一声枪响,一定是那些男生放的。
我妈终于开始问她关心的问题了。
我妈说:“如菊,给妈说实话,是不是跟王大毛耍朋友了?”
大姐说:“没有啊。”
我妈说:“真没有?”
大姐说:“没有。”
我妈有些气恼,用手指戳了一下大姐的额头,说:“你不跟妈说实话。我都看见你洗的衣服了,盆子里男生的衣服是谁的?”
我妈的目光真是犀利,一眼便发现了问题。
大姐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妈说:“怎么不说话啦?”
大姐惴惴地说:“王大毛有什么不好?”
我妈沉下脸来,说:“王大毛有什么好?吊二郎当的,一点都不正经。”
大姐说:“王大毛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我妈说:“那你说王大毛是怎样的人?”
两人越说越不愉快,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如菊!如菊!看我打到什么啦?”话音未落,人已经闯进门来,看见我妈坐在屋里,一下子楞住了。
进来的人正是王大毛,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草屑,一看就是刚从林子里钻出来的。他左手提着一杆沙枪,右手拎着一只血迹未干的兔子。
王大毛的反应倒挺快,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说:“陈阿姨,你来啦?”
我妈阴沉着脸不理他。
王大毛又说:“陈阿姨来得巧,中午我们烧兔子吃。”
我妈冷冷地说:“王大毛,兔子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早看出你喜欢如菊,但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没有我的同意,如菊是不会嫁给你的。”
大姐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冲我妈说道:“妈,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一头冲出门去,不见了踪影。
从青岗公社回来,我妈越想越生气,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着,必须快刀斩乱麻。她跑去找王大毛的爸王麻子,要他管好自己的儿子,别打我大姐的主意。
王麻子正在店里给赵老先生理发,听了我妈的话一点都不恼,晃动着光头笑眯眯地说:“我说陈妹子,两个年轻人愿意好,我们大人操哪门子心哪?而且我觉得大毛和如菊挺般配的,就是天生的一对嘛!”
赵老先生附和说:“就是嘛。孩子们两情相悦,大人应该乐见其成才对。”
我妈没想到赵老先生会帮着王麻子说话,一时没了主意。赵老先生七十多岁了,饱读诗书、德高望重,水井巷的人谁都敬他三分。
这事后来有了新情况。
元旦过去不久,王大毛犯了事,他用锄头撅残了队里的“二流子”刘二狗,被公安局机关抓了人。案子很快便判下来了,王大毛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这事和我大姐有关系。我大姐刚插队到那里,就被刘二狗瞄上了。刘二狗有事没事爱往知青点跑,一双贼眼老是在我大姐身上溜,还不时说一些含荤带素的话。也活该刘二狗倒霉。那天我大姐他们在水利工地上劳动,刘二狗也上了工地。他蹭到我大姐身边,趁我大姐不注意,突然伸手在她胸脯上抓了一爪。王大毛听见我大姐尖叫,立即冲过来问,刘二狗转身就跑。王大毛弄明情况提起锄头就追,两人一前一后像赛跑。王大毛到底人年轻,不一会儿就追上刘二狗了,抡起锄头撅过去,刘二狗惨叫一声栽倒在地。王大毛这一锄头撅残了刘二狗,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一九七六年春节,大姐回家过年。饭桌上,我妈对大姐说:“如菊,妈说的话没错吧?王大毛就是个‘二杆子’,这样的人靠不住,早晚都得出事。”
大姐闷闷地吃饭,不说话。
贰
水井巷的人都说,我的三个姐姐长得漂亮,那是继承了我妈的遗传。我妈年轻时候可是水井巷的大美女,曾迷倒过好多男人。我爸如果不是中学语文老师,会花言巧语地写情书,那是很难从众多竞争者中胜出的。
二姐如梅不仅继承了我妈的美貌,还继承了我爸的身高,这使得她在三姐妹中尤其突出。二姐比大姐小两岁,从上初中起,个子就比大姐高出一截,长得婷婷玉立。在水井巷的女孩子中,二姐最惹人注目。别的女孩子走路都是中规中矩的,二姐走路却十分招摇。特别是夏天,二姐穿一双白色高跟凉鞋、红色连衣裙,迈动两条长腿,橐橐橐地从水井巷的石板路上走过,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是一扭一扭的腰肢,成为水井巷的一道风景。
我妈虽然人长得漂亮,思想却保守,觉得二姐这样走路不好,招人议论,对二姐说:“如梅,你走路别扭来扭去的好不好?”
二姐眼睛一睁,说:“我哪里扭来扭去了?”
我妈说:“没扭来扭去,那你是怎么走的?”
二姐说:“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啊!”
我妈说:“别的女孩子走路可不像你。”
二姐说:“我又不是别人。”
那个时候,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宽余,三个姐姐的衣服是这样更新换代的:二姐身材高挑,制一套新衣服,先由二姐穿,二姐穿不得了大姐穿,大姐穿不得了三姐穿。每次做新衣服的时候,二姐都特别上心,买什么花色、做什么样式都由她说了算,不然便不依不饶。
二姐在水井巷出名,不是因为她的长相,也不是因为她的衣着,而且因为她的歌声。二姐上初中后,音乐老师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唱歌天赋,被选入学校文艺队。那时,学校开展各种文艺活动,或者去工厂、部队、街道演出,二姐的节目都是最受欢迎的。二姐最爱唱《红灯记》中李铁梅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还有《白毛女》中喜儿的《北风吹》。每次演唱完毕,台下都会响起长久的掌声。
大姐下乡那年,二姐上了高中。二姐学习不上心,成绩平平,本不想继续读书的,受不了我爸威逼,只得背起书包去学校。二姐进入高中后,模样越长越漂亮,在女同学中鹤立鸡群,引得不少男孩子成天围着她转,二姐连正眼都不看他们。
我妈对二姐不放心,一次试探二姐,问:“如梅,班上就没你喜欢的男同学?”
二姐撇一下嘴,说:“全校都没有!”
我妈说:“你可别学你大姐。”
二姐说:“妈,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一九七七年夏天,二姐高中毕业赖在家里不肯下乡。二姐说,我才不想下乡呢,我下乡能做什么呀?二姐的想法正合我妈心思,我妈也不希望招眼的二姐离家太远,便托人去医院给二姐弄了张证明,那张证明把二姐留在了城里。
二姐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我们家里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四四方方的木匣子,摆在爸妈房间的五斗柜上。这个木匣子一直是二姐的最爱,她唱的铁梅和喜儿那些好听的歌,都是从这个木匣子里学来的。二姐成天摆弄这个木匣子,从一个台调到另一个台,聆听那些美妙的歌声。
有一天,二姐听罢王玉珍唱的《洪湖水浪打浪》后,突发奇想,说:“妈,我今后想当歌唱家!”
我妈吓了一跳,觉得二姐脑子闲出了问题,想了一下,说:“如梅,去二轻商场当售货员吧。”
我姨父是二轻商场的经理,曾对我妈说过,我的三个姐姐今后谁想去二轻商场上班,跟他说一声。
二姐说:“妈呀,你忍心让我去站柜台啊?”
我妈说:“站柜台有什么不好?不吹风,不淋雨,在小县城里,这可是好职业。”
二姐嘟着嘴说:“我一点都不觉得!”
国庆节后的一天,我爸从学校回来,喜形于色地对我们姐弟三个说:“马上就要恢复高考了,你们几个要作好高考准备!”
二姐反应快,指着三姐和我说:“应该是如兰和小松作好准备吧?”
那时三姐上高一、我读初二,我们离高考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我爸瞪着二姐说:“首先是你要做好准备。从明天起回学校复习,参加今年底的高考!”
我看见二姐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二姐到底拗不过我爸,参加了这年底的高考。二姐也如我妈预料的那样,名落孙山。但谁也没想到,这次高考会改变二姐的命运。
那一天,二姐不知从那儿听到消息,说地区歌舞团到县里来招收演员,考试地点设在县文化馆。二姐急匆匆回到家里,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又去理发店吹了头发,然后赶去文化馆考试。那时已经放寒假了,我没事做,跟在二姐身后,跑去看热闹。
我们到县文化馆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有好多人了,叽叽喳喳的,非常热闹。二姐挤在那些报名的男男女女里面,模样出众,惹人注目。我对二姐充满信心,考演员不就是看长相吗?以二姐的长相,肯定能够考上。
二姐填好报名表,在一边候着。轮到二姐进场考试的时候,我立即跑到窗子边去窥望。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演唱厅,坐着几个考官。二姐进去后,考官们精神一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对二姐说了些什么,让二姐表演才艺。二姐凝了凝神,收腹挺胸,抬头扬眉,唱了一段她最得意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二姐唱歌的时候,我看见那几个考官时而交头、时而接耳。唱罢后,女人又问了二姐一些话,然后让二姐退场。
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诉我,幸好她参加了高考。这次地区歌舞团招收演员,要看高考成绩。我心想,真悬啊,如果我爸不逼着二姐参加考试,她唱了也是白唱。
快到家的时候,二姐对我说:“小松,我去报考歌舞团的事不能告诉别人。”
我说:“爸妈也不告诉吗?”
二姐说:“当然,尤其不能让妈知道。”
我不解,问:“为什么?”
二姐说:“妈的思想保守,不会喜欢我去当演员的。”
我一直替二姐保守着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在我心里不停地挠痒着,弄得我十分难受,我还是咬牙没有让它从我嘴里溜出来。我有些担心,如果二姐真的考上了,我妈会怎么样呢?她不会把二姐关在家里不让去吧?
邮递员把地区歌舞团的录取通知书送来那一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吃午饭。我爸喜滋滋地看录取通知书,我妈也把头凑过去。看过之后,我妈问二姐:“如梅,你去报考地区歌舞团这事,为什么不告诉大人?”
二姐嚅嚅地说:“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嘛。”
我妈说:“我看你是心野了,不想待在家里了吧?”
二姐说:“哪里啊,我才不想离开家呢。”
我妈说:“看你就是口是心非的!”
过完年不久,二姐就去涪城地区歌舞团报到了。二姐走后,家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除了我爸每天早上听听新闻外,再难听到美妙的歌声了。
叁
我的三个姐姐,我妈最喜欢三姐如兰。三姐性格文静,热爱学习,似乎除了读书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她了。我妈对这一点尤其满意。
我对三姐成天埋头书本一点都不理解。读书有什么好玩的啊,老师老是让我们记这样、背那样,日复一日,没完没了。记不住,背不到,老师还要罚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你、奚落你,让你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所以我跟二姐一样,打小就不喜欢读书。
三姐却不一样。
有一次,老师要求背诵课文《愚公移山》。那天晚上,三姐做完家庭作业后就在那儿背,背到我睡一觉醒来了还在背。我听她已经背得够熟练了,比我平时不知好多少倍了,她怎么还在背啊?
我爸打个呵欠,说:“如兰,可以了。”我爸是语文老师,他说可以了,那就可以了吧。
三姐说:“不行。我们老师说了,要背到滚瓜烂熟。”
我爸说:“已经滚瓜烂熟了。”
三姐说:“你骗我,滚瓜烂熟不是这样的。有好几个地方我都打了顿。”
我爸无奈,说:“好吧,好吧,你继续背。”
那个时候,我们家里有一面墙壁,我爸用红色腊光纸刻了“荣誉墙”三个字贴在墙头。那面墙是专门用来贴我们姐弟几个获得各种奖状的。获奖最多的是三姐,占了一大半,有“三好学生”、还有许多单科第一名;其次是二姐,多半是歌咏比赛呀、文艺表演呀什么的;再就是大姐,偶尔拿回一张吧来;我很少有机会在那面墙上露脸。对我来说,那面“荣誉墙”就是“耻辱墙”。
三姐自上高中后,突然不见拿奖状回来让我爸贴到墙上了。我妈奇怪,问三姐怎么回事,三姐不肯说,我妈跑去学校问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说,陆如兰成绩一直很好啊,奖状肯定是得了的。
我妈越发疑惑了,便盯着我爸。
我爸说:“如兰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上学回家,那面“荣誉墙”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北国风光》画。画面上有蜿蜒的长城、有飞舞的雪花、还有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在我眼里,这幅画比“荣誉墙”好看多了,它仿佛在我们家墙壁上开了一个窗口,让我随时都能看到祖国的大好河山,心中升腾起一种豪迈气慨。
我爸悄悄告诉我,是三姐让拆除“荣誉墙”的,说她得的奖状多,我得的奖状少,怕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听了很感动,觉得应该为三姐做点什么。这天晚上,我妈正在那儿把大姐、二姐穿过的衣服拿出来挑挑捡捡,想把三姐能穿的衣服留下来。我一直为三姐穿大姐、二姐淘汰的衣服不平,便冲过去一把抓过衣服扔到地上。
我妈瞪着我说:“你疯啦?”
我说:“你对三姐不好,尽让她穿这些旧衣服!”
我妈说:“这些衣服好好的,怎么不能穿啦?”
我说:“就是不能穿!”
我说这话是有意气我妈的,心想这样,她就会给三姐做新衣服了。那年夏天,我妈果然给三姐制了一条细花裙子,三姐高兴得一脸灿烂。
一九七九年夏天,三姐高中毕业。临近高考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两次模拟考试。三姐第一次全年级第一名,第二次全年级第三名。
三姐考试名次的下滑立即引起我妈的不安。
我妈问:“如兰,名次怎么下滑啦?是分心了吧?”
三姐说:“没有啊。”
我妈说:“没有,名次会下滑?”
三姐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爸对我妈说:“你别紧张,这种范围内的名次波动是正常的。”
我妈说:“我担心她有了别的心思。”
三姐差点急哭了,说:“妈,你说什么呀?”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事情发生在三姐十七岁生日那一天。我们姐弟几个的生日,我妈都会特意做一些好吃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坐到一起吃顿饭。吃饭前,我爸会对我们说一些祝福的话语,希望我们努力学习、健康成长。那天除了我爸的祝福外,三姐还收到了一份特殊礼物。这份礼物是邻居家一个叫文文的小姑娘送过来的,一束鲜花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祝如兰同学生日快乐!”
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破坏了我们家的欢乐气氛。
我妈拉着小姑娘问:“文文,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文文说:“是一个大哥哥让送的。”
我妈又问:“这个大哥哥你认识吗?”
文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说,今天是如兰姐姐的生日,祝如兰姐姐生日快乐!”
我妈问小姑娘话的时候,我看见三姐的脸憋得通红,鼻翼一翕一翕的。三姐的情绪突然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定是这份浪漫礼物惹的祸。
小姑娘走后,我妈问三姐:“如兰,怎么回事?”
三姐不说话。
我妈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怎么不说说话啦?”
三姐突然站起身,一把抢过我妈手里那束花,扯得花瓣乱飞,又把花束丢在地上使劲踩,然后跑回房间去了。
我爸和我妈面面相觑。
我妈说:“我说有事吧?”
我爸说:“先别问了,我找同学了解了解情况。”
过了两天,我爸向我妈通报情况。我爸找三姐最要好的女同学问了,说班上有个男生,从上高一起便喜欢三姐,三姐从来没搭理过他。这个男生给三姐写了许多信,都被三姐扔进厕所里了。三姐怕爸妈误会,不愿这事被家里人知道,没想到临近毕业了,这个男生会在三姐生日时把花和卡片送到家里来。
我妈说:“如兰真没动过心?”
我爸说:“我想没有,要不她能有现在的好成绩?”
我妈说:“姑娘大了,总是让人不放心。”
我爸说:“谁让你生下三个漂亮女儿呢?你这是自作自受。”
我妈瞪我爸一眼,说:“我给你生下三个乌鸦,你就高兴了?”
七月初,三姐参加高考,不久成绩出来了。三姐的高考成绩全县第一,全地区第六。三姐是水井巷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几天我们家里热闹非凡,水井巷的街坊邻居都到家里来祝贺。赵老先生也来了,他把三姐的成绩单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捋着花白胡子说:“如兰这是考上进士了,给水井巷争光了。”又转头向我,“小松,别贪玩了,今后争取中个状元。”
我爸对我说:“听见赵爷爷的话没有?”
我说:“听见啦!”
三姐最终被复旦大学生物工程系录取了。
三姐去上大学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让人不适应。特别是我妈,总是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心里的什么东西被人掏走了,好久都恢复不过来。
我爸说:“孩子总有长大的时候,你难道想一辈子拢在翅膀下?”
我妈白我爸一眼,说:“想又怎么啦?你这个当爸的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说完,眼圈一红。
我爸不敢再说话了。
肆
一九八○年秋,大姐结束在青岗公社五年的插队生活回到水井巷。我妈去找过姨父后,大姐很快便进二轻商场当了一名售货员,每天上班下班,在水井巷走进走出。巷子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漂亮的陆家姑娘了,大姐的回来让街坊邻居们眼睛一亮,茶余饭后又有了新话题。
大家最关心的是我大姐的婚事。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门槛差点被水井巷的街坊邻居踏破了。大家到我们家里,多半是来给大姐提亲的,带来了好多小伙子的照片,有干部、有军人、有医生、有教师等等的。我妈把这些照片筛过一遍交给大姐,大姐看过后,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合适的。
我妈瞪大眼睛说:“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的?”
大姐说:“没有。”
我妈说:“你别把眼睛挑花了。”
大姐说:“我总得选一个自己满意的吧?”
事情就这么搁着,一直没有结果。
有一天,我爸从理发店回来,对我妈说:“我听王麻子说,王大毛即将刑满释放,就要回家了。”
我妈听了这话,豁然醒悟,说:“如菊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她该不会还惦记着王大毛吧?”
我爸说:“有这种可能。”
我妈愤忿,说:“这个王大毛究竟给如菊吃了什么药,让她念念不忘?”
我爸笑着说:“迷魂药吧。”
我妈决定好好跟大姐谈一次。这天晚饭后,大姐收拾好碗筷,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我妈把她叫住了。
我妈说:“如菊,过来坐下,妈跟你说说话。”
大姐在妈身边坐下来。
我妈沉默一阵,说:“如菊,你看妈是不是老啦?”
大姐看一眼妈,说:“没有啊!”
我妈说:“你不说实话。你看看,妈的头发都白了。”说着,拈起几缕头发让大姐看,“这都是让你给愁的。”
大姐说:“我哪里愁你啦?”
我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十多岁了,还没耍朋友,妈能不愁吗?”
大姐说:“嫁不出去,我就守着你吧。”
我妈眼睛一瞪,说:“你想气死我啊?”
大姐说不说话了。
过一会儿,我妈说:“听说王大毛就要刑满释放了?”
大姐说:“我不知道。”
我妈说:“你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不会是在等王大毛吧?”
大姐眼眶里突然有了泪水。
我妈说:“你要想清楚,王大毛可是判过刑的。”
大姐说:“王大毛被判刑,那也是因为我。”
我妈气恼地说:“因为你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啊?”
大姐激动起来,说:“妈,我知道你看不惯王大毛,因为你对他有偏见。王大毛虽然吊二郎当的,但他从来没伤害过谁。他一直喜欢我,特别是在青岗公社插队的时候,他关心我、帮助我、爱护我,使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情义的人。这样的人,在你面前,我不能说他的好,更不能承认我爱他。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过、多痛苦吗?”
我想大姐这些话一定在心中积压已久,才会这样激烈地喷发出来。大姐说完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妈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开腔。显然,大姐这番坦露心迹的话,打乱了我妈为说服大姐而做的精心准备。
这次谈话后,大姐和妈的交流越发少了。她每天上班下班,匆匆去,匆匆回,没事的时候,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在做些什么。我妈对大姐的情况很是不安,又想不出疏解的办法,真是旧愁未解又添新忧。
王大毛是在元旦节后回到水井巷的。
那天傍晚,天空中飘飞着小雪,有点寒冷。王大毛扛着行李从汽车站出来,我正好放学路过那儿。自去青岗公社看我大姐见过王大毛后,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见他了。王大毛的变化很大,头发蓬乱,脸色黝黑,眼睛里装满忧郁,给人一种沧桑感。我招呼王大毛,他看了好一阵才认出我来。毕竟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而现在我已经上高二年级了。
我们俩一同往水井巷走。
王大毛一路沉默着,快到水井巷了,才开口问我:“小松,你大姐还好吧?”
我说:“她已经从青岗公社回来了,现在在二轻商场当售货员。”
王大毛说:“这些年我被关在监狱里,最想见的人是你大姐;现在回来了,却又很怕见到她。”
我默默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王大毛抬头看一看飞雪的天空,吁一口气,说:“一切都过去了,别告诉你大姐我回来了。”
我说:“我大姐一直在等你。”
王大毛苦笑一下,说:“你大姐是个好女孩,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我还想说什么,王大毛加快脚步往前走了。看着王大毛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拦住我,逼我喊他“大姐夫”的情景,这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回到家里,我没敢说遇到王大毛的事,但水井巷毕竟太小,王大毛从巷子里走过,很多人都看到他了,所以这事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我们家里。那几天,我爸、我妈和我大姐都小心翼翼的,谁都不提“王大毛”三个字,仿佛这三个字会咬人似的。
大姐一直在等王大毛的消息,她相信王大毛回来后一定会联系她的,王大毛那边却渺无音信。看着大姐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几次想把王大毛说的话告诉大姐,又不知她听了这些话会有什么反应,只好埋在心里。
那天晚上,大姐终于沉不住气了,交给我一封信,要我给王大毛送去。
大姐说:“你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
我说:“大姐放心,我一定会交到他手里!”
我穿过长长的水井巷敲开王大毛家的门。王二毛冷冷地说一句,我哥到广东去了。
伍
二姐如梅是我的三个姐姐中最早结婚的。
那一年我已是川北医学院二年级学生。我能考上这样一所名不经传的大学,完全是高中阶段洗心革面、悬梁刺股的结果。寒假期间,我和三姐回家过年,正赶上地区歌舞团来县里慰问演出。二姐早早就通知家人,要我们一定去看她的演唱。
演出在县影剧院举行。
二姐的女声独唱《在希望的田野上》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那里是晚会的高潮。报幕员报过节目后,二姐穿一袭紫色曳地裙,款步走到舞台中央。轻快的音乐声响起,一群身着绿色长裙的少女伴随着音乐的节奏,从舞台两侧牵手而出,环绕在二姐的身边,翩翩起舞。
二姐微扬着头,粉面含笑,美目流盼,亮开歌喉:“我们的家乡,在希望在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清泠泠的歌声在大厅里回荡着,犹如春水潺潺,流过山涧、流过丛林、流过田野,幻化成无边的春色。
我这是第一次听二姐的正式演唱。比起几年前那个在中学舞台上唱歌的稚嫩女孩来,二姐已经脱胎换骨。二姐唱完后,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嚷着要二姐再唱一首。二姐也不推辞,又唱了一首。
演出结束后,二姐回到家里。
这是我们家近两年少有的一次大团聚。我妈准备了好些吃的,桌子上摆满了水果、糕点、各种零食,花花绿绿的,有一种新年气象。
我妈说:“如梅,明天真要走啊?”
二姐说:“还有两场演出,明天一早就得走。”
我妈有些遗憾,说:“饭都没有回家吃。”
二姐笑着说:“妈,等我演出完了,专门回来吃!”
我妈看了一会儿二姐,转移话题说:“如梅,别光忙工作,该耍朋友了。”
二姐说:“着什么急啊?大姐还没结婚呢。”说完,朝大姐做个鬼脸。
大姐说:“如梅,你不要和我比。我不结婚,你就不嫁人了?”
二姐说:“当然啊。哪有姐没结婚,妹就嫁人的?”
三姐接嘴说:“二姐说的对。”
我妈瞪着眼睛气恼地说:“一个个满嘴胡话。结婚又不是生孩子,得挨个来啊?”
我原以为二姐真要等大姐结婚后才会考虑个人问题,没想到才过了大半年时间,二姐就突然通知家人,要大家国庆节去涪城参加她的婚礼。
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出我妈明显不高兴。
我妈赌气说:“你们去,我不去!”
我爸说:“嫁女呢,怎么能不去?”
我理解我妈的心情。二姐是做得有些过分了,结婚这种大事,事前怎么能不跟爸妈商量呢?虽说婚姻自由,也不应该这样瞒着父母吧。
我妈说归说,终究还是去了。长途客车抵达涪城汽车站的时候,二姐已经和一个长相帅气、约三十来岁的男子等候在那里了。
二姐上前抱抱爸,又抱抱妈,说:“爸、妈,这就是你们的女婿田浩东!”
田浩东一点都不诧生,立即上前向爸妈问好,嘴巴里冒出的居然是“官话”。我妈听不惯“官话”,田浩东喊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眉头分明皱了一下。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才了解到田浩东的有关情况。田浩东出生涪城,高中毕业下乡,后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参军,在兰州军区政治部工作,三个月前转业回涪城,现在是涪城地区文化局副局长。田浩东说,部队上没有合适的女性,所以他一直没有结婚。回涪城后,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二姐,这才有了这段姻缘。
我爸听了介绍,对田浩东很是满意。最让我爸最高兴的是,田浩东有几杯酒量。两个人在饭桌上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仿佛相识已久。
我妈却对田浩东保持高度警惕。显然,我妈对这个突然成为我们家女婿的男人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她的心里充满疑虑,担心二姐被这个男人的外表迷了心窍。
大姐和二姐一直在开心交谈。有那么一会儿,二姐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吞下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二姐两次匆匆去往洗手间,第二次是大姐陪同她去的。这个细节自然没逃过我妈的眼睛。
晚上回到宾馆,我妈问大姐:“如梅怎么回事?”
大姐说:“如梅怀孕了。”
我妈听了这话,脸色忽地变了,说:“这个田浩东,怎么能这样?这事要是传回水井巷去了,还不让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
大姐后来跟我说,那天晚上,二姐除了告诉大姐自己怀孕的事,还说了好些别的事。二姐之所以不跟爸妈商量自己的婚事,临近结婚了才通知家人,就是不想我妈介入她的婚事。二姐说,田浩东比我大八岁,妈要是事前知道了,会说什么啊?不会把我的婚事搅黄吧?二姐还说,田浩东是局领导,人又长得帅气,自己未婚先孕是有意的。我原以为二姐挺单纯的,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小九九。
二姐的婚礼举办得很隆重。
田浩东人缘不错,来了不少宾客,除同学、同事、朋友外,还有地区的个别领导。田浩东的同学在婚礼上闹得最起劲,他们对田浩东刚转业回来,便娶了地区歌舞团的大美女十分嫉妒,一个个红着眼睛要田浩东交代是怎么把我二姐弄到手的,是不是利用了职务之便?田浩东虽说有些酒量,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攻势,最终被灌得酩酊大醉。
结婚典礼后,二姐要留爸妈多住两天,我妈说什么也不肯。我们离开涪城的那天早上,田浩东和二姐来送我们。一路上,我妈紧绷着脸,对二姐的各种亲昵举动不予理睬,弄得二姐眼泪汪汪的。
陆
一九八五年夏天,三姐如兰结束在复旦大学六年时间的漫长学习,取得生物工程硕士学位后,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获得全额奖学金。三姐能够考入美国名牌大学深造,完全在我爸我妈的意料之中,就像植物在春天里开花、在秋天里结果一样自然。
这一年农历六月下旬是我妈五十岁生日。我爸老早就分别给我们姐弟几个打了电话,要我们统统回去给妈做生。我爸说:你们妈满五十岁了,街道缝纫社也已经关门大吉了,她待在家里闷闷不乐的,都快憋出病来了。你们都回来吧,给你们妈做个生,同时也给如兰出国留学饯个行。
那段时间,我妈的情绪十分低落。大姐婚事的蹉跎,二姐婚事的草率,三姐情窦迟迟不开,这些都是我妈的糟心事儿。尤其是三姐,读书这么多年,从未向爸妈吐露过情感方面的心事,仿佛她的人生就是与书为伴的,再多一点别的什么都容不下去。
我妈叹息说:“如兰不会读书读傻了吧?”
我爸说:“看你说些什么。”
我妈说:“女孩子就像花儿,眨眼就谢了。”
我爸说:“如兰读书多,有自己的想法。”
我妈逼我爸写信催促三姐,我爸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耐不住我妈唠叨,只好把我妈的话写进信里,啰啰嗦嗦,不厌其烦。三姐回信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妈,你着什么急啊,女儿有了意中人,自然会告诉你的。
果然,三姐不久就寄回一封信来,信里有一张照片,是三姐和一个小伙子的合影。小伙子高高瘦瘦的,戴一幅近视眼镜,发际高收,额头饱满,书生气十足。三姐在信里说,小伙子叫高翔,山东青岛人,两人同学两年,最近确定了恋爱关系,将一同赴美国留学。
我妈拿着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笑眯眯的,说:“这个高翔长得不错,就是不知人品怎么样。”
我爸说:“如兰精明,你就放心吧!”
我妈说:“我能放心吗?王大毛就是个教训。”
我爸说:“你怎么又扯上王大毛了?人家现在已经在广东那边当老板了。”
我妈嗤一声,说:“当老板我也不稀罕!”
我爸摇头说:“你真是太偏见。”
三姐回来那天是我去接的站。
回家路上,三姐问我:“小松,妈最近心情怎么样?”
我说:“自收到你的信后,妈的心情很好。”
三姐松口气,说:“我可以安心出国留学了。”
我说:“三姐,你真喜欢那个高翔啊?”
三姐看着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高翔啊?”
我说:“高翔不帅气,配不上你。”
三姐听后一笑,说:“小松,你怎么也以貌取人啊?”
我说:“美女爱帅哥嘛。”
三姐叹口气,说:“其实我并没有谈恋爱,照片是敷衍妈的。妈催得紧,我又要出国留学了,不给妈吃颗定心丸,我担心她会急疯的。”
我没想到三姐会这么做,说:“三姐,你可是妈的乖乖女哦,怎么能糊弄她呢?”
三姐无奈地说:“那你说怎么办啊?”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三姐说:“这事你得替姐保密。”
我说:“这个没问题。”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询问高翔的情况,三姐煞有介事地作了介绍,不仅介绍了高翔的个人情况,还介绍了高翔的家庭情况,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听到我妈频频点头。
我妈五十岁生日那天,除我们一家、姨妈一家外,还请了缝纫社的部分工友、水井巷要好的邻居。酒店门口摆了两个水牌,一个写着“祝陈秀云女士生日快乐!”,另一个写着“祝陆如兰同学赴美留学!”。堂子里放了两个大花篮,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酒宴开始,我爸挽着我妈来到堂子中央,向各位亲朋好友表示感谢,随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我爸不愧是中学语文老师,特别会讲话,短短三分钟,既有对我妈身世的介绍,也有对我妈品德的颂扬,还有对我妈退休生活的祝愿,言之切切,情意绵绵,大家听得十分感动。
致辞结束后,大姐代表我们姐弟四人给妈献上一束红色康乃馨。随后,二姐、三姐一拥而上,一个抱着妈的左臂、一个抱着妈的右臂,两人同时在妈的脸颊上深深地亲吻了一下。堂子里响起一片赞叹声。
灯光暗下来,《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声响起。我划亮火柴,点燃生日蜡烛。我妈两手合十,对着烛光默默许愿。烛光摇曳,映照着我妈的脸庞。我妈虽然五十岁了,鬓角边依稀有了白发,但面容依旧轮廓清晰、精致细腻,有一种岁月无法抹去的美丽。
我妈许愿完毕,吹灭蜡烛,生日宴正式开始。
三姐挤到妈身边,问:“妈,你刚才许的什么愿啊?”
我妈笑着说:“说了就不灵了。”
三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妈说:“你知道还问?”
三姐说:“我想问嘛!”
酒宴进行一会儿,二姐拿起麦克风走到堂子中央。音乐声响起,二姐深情地唱起《妈妈的吻》的来:“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吻干我脸上的泪花,温暖我那幼小的心。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二姐的歌声亲切、自然、甜美。伴随着歌声,我看见晶莹的泪水从妈的眼眶里悄然流出。
柒
我从川北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涪城地区人民医院脑外科工作。时光如水,就在我几乎要将王大毛忘记的时候,这个当初让我大姐又爱又恨、对我大姐造成无限伤害的人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天下午,我刚参加完一台手术,正在办公室里按主治医生的吩咐做术后记录,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抬头一看,一个打扮得油光水滑的人站在门口,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王大毛。一看见这个家伙,我便不由得怒火中烧,想冲过去照他脸上就是两拳。
我冷冷地问:“王大毛?”
王大毛很高兴,说:“小松,总算找到你了。”
我问:“有事?”
王大毛看看左右,说:“这儿说话不方便。”
我被王大毛拽到涪江边的一处茶园里。
王大毛招呼了两杯茶水,说:“小松,我们有近六年时间没见面了吧?”
我想起六年前的情景,那个飘着雪花的冬日傍晚,我放学回家路过车站,王大毛扛着行李从车站里出来。他的头发蓬乱,脸色黝黑,眼睛里满是忧郁。
我说:“你倒记得准确。”
王大毛说:“我怎么会忘记?”
我不想听他回忆,说:“有话快说!”
王大毛忽然犹豫起来,好一阵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想和你大姐重归于好。”
我冷笑一下,没有说话。
王大毛说:“我知道当初伤害了你大姐。”
我抓住发泄机会,说:“你还知道伤害了她啊?人性未泯嘛!当初我大姐插队回来,为等你拒绝了所有人的提亲,还和我妈产生了矛盾,至今都没有解开。我大姐说,你是一个有情有义、值得她爱的男人。她一心一意地等你回来,相信你回来后一定会去找她。而你却好,回来后音讯全无,后来竟不辞而别了。你算什么有情有义的男人啊?”
王大毛听完我的话,脸色灰灰的,好半天没有开腔。看着他颓丧的样子,我有一种复仇的快感。我是在替我大姐复仇,替那个既爱他又恨他的女人复仇。
过了好一阵,王大毛才说:“我去到广东不久便意识到自己错了,开始给你大姐写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封都石沉大海。我这次从广东回来,是想请你帮忙,做做你大姐的工作,请她原谅我。你是她弟弟,你的话她能听。”
我没想到大姐这么绝决。
去给大姐送信的那天晚上,我是一路咒骂着王大毛回家的。当我把王大毛去广东的事告诉大姐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从大姐当时的表情看,她这么做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说:“你觉得还有机会?”
王大毛说:“当然有。只要你姐没结婚,就有机会!”
也许是王大毛的真诚打动了我,我决定帮帮他。我深信王大毛是爱我大姐的,我大姐也爱王大毛。这许多年来,他们经受了太多的情感折磨,体味了太多的人生苦楚。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说:“你不要寄太大希望。”
王大毛说:“我相信会有奇迹。”
王大毛接下来谈起他的下一步打算。他在广东的服装生意做得不错,准备回县城新开一家服装专卖店,门面已经谈妥,马上就进行装修,明年春节前开业。
我和王大毛离开茶园已经是傍晚时分。王大毛要请我吃饭,被我拒绝了。分手的时候,王大毛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满是期待,让我感觉到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元旦节的时候,我带着王大毛的托付回到家里。我想这事要办好,首先得做通我妈的工作。我妈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婚姻美满。如果能把王大毛的好说给她听,特别是把这些年来,王大毛在广东发了财,没找别的女人,一心恋着我大姐,坚持不懈给大姐写信的事告诉她,相信一定能够打动她的。
那天晚上,大姐上晚班,只有我爸、我妈和我在家里。我把王大毛来涪城找我的事说了,同时还把王大毛当年回水井巷时对我说的那些话也说了。我说这些的目的,是想强调王大毛对大姐的一往情深。
我说:“王大毛现在有钱,要找个女人多容易啊,他为什么不找?因为他心里只有大姐!”
我爸附和说:“王大毛追求如菊这么多年,可谓痴心不改,真情难得。”
我和我爸一唱一和,像演双簧。
这些话明显产生了作用。我妈沉默了一阵,说:“他两个还能和好?”
我说:“妈,你想想啊,这么多年了,大姐为什么不结婚?表面看,大姐似乎断了这个念头,其实心里还给王大毛留着位置。”
我妈默默点头。这些年,我妈虽然嘴上不说大姐的事,其实心里挺着急的。大姐毕竟快满三十岁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龄姑娘了。有这样一个女儿待在家中,我妈不着急才怪。
我趁热打铁,说:“妈,我跟大姐谈谈?”
我妈说:“你跟她谈谈吧,就说妈当初错看王大毛了,希望他们两个能好。”
看我妈的神态,我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第二天晚上,我赶在大姐下班前去找她。大姐上班的二轻商场位于大东街,那里曾经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商家栉比,生意火爆。近几年,县城几经改造,商业中心转移,大东街已不复当年的热闹景象。
我在商场门口等了一会儿,大姐才下班出来。
大姐看见我,问:“小松,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有事跟你说。”
大姐说:“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说,跑到这儿来?”
我神秘一笑,说:“这事只宜在外面说。”
大姐说:“看你神神秘秘的。”
我和大姐来到一家小吃店。店里人不多,冷冷清清的。我们在临窗的位子坐下来。
大姐看着我,说:“说吧,什么事?”
我说:“大姐,前段时间,王大毛来涪城找过我。”
大姐神情冷淡,说:“你就告诉我这个?”
我说:“王大毛想和你重归于好,请我当说客。”
大姐说:“他倒会找人。”
我说:“大姐,我觉得王大毛是真诚的,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大姐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把那天傍晚王大毛回水井巷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又对大姐重复了一遍。我想用这些话来证明,王大毛并不是一个背叛爱情的人;恰恰相反,王大毛不辞而别,是因为他对大姐爱得太深,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大姐激动起来,说:“可是他知不知道,我苦苦等了他五年,那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我?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一点不珍惜我的感情。”
我看见大姐眼里有了盈盈泪光,述说着她的满腹委屈和哀怨。大姐曾经是多么开朗活泼的一个人,如今变得郁郁寡欢、不苟言笑了,可见王大毛当年的悄然离去对大姐的伤害有多深。
我一时无话可说,气氛压抑而沉闷。
街道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是邓丽君的《独上西楼》。歌声如泣如诉,如哀如怨,透过朦胧而微凉的夜空,钻进人的耳朵,直达人的心底。
过了好一阵,我说:“大姐,我把王大毛找我的事告诉妈了,妈也希望你们两个能好。”
大姐从失神中回转过来,问:“妈怎么说的?”
我说:“妈要我告诉你,当初她错看王大毛了。”
大姐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滑落出来。
春节前夕,王大毛的服装专卖店装修完毕,正式开业。这是县城里第一家高档服装专卖店,位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面积宽敞,装修豪华。开业那一天,搞了隆重的开张仪式,花团锦簇,鞭炮齐鸣。县工商联领导和个体私营经济协会负责人出席仪式。王大毛与来宾们并排站在红地毯上,身姿笔挺、容光焕发,挺像那么回事儿。
开张仪式结束后,服装专卖店便正式营业了。
水井巷的许多街坊邻居跑去凑热闹。他们看到王大毛和我大姐在店里忙进忙出,一个西装革履、满面春风,一个旗袍裹身、笑意盈盈。两人配合默契,有条不紊,仿佛是相处多年的老搭档。
看一阵后,王麻子晃动着光头,笑眯眯地说:“我说大毛和如菊是天生的一对嘛!”
赵老先生说:“我可等着喝喜酒哟。”
我爸、我妈也喜滋滋地挤在人群里。
过一会儿,我妈悄悄对我爸说:“老陆,得给如菊准备嫁妆了。”
我爸笑着说:“是该准备了。”
捌
二姐结婚转眼好几年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日子过得挺滋润。我经常去二姐家里蹭饭吃,每次都能大快朵颐。我妈嘱咐我,要我留心田浩东有没有别的女人。看得出来,我妈对当年二姐的未婚先孕一直耿耿于怀,把过记在了田浩东的头上。
一九八七年初,涪城地区撤销,设立涪水市。田浩东顺理成章当上了涪水市文化局长。不久,涪水地区歌舞团也解散了,人员分流到文化系统各单位。二姐舍不得丢下专业,想去文化馆当声乐辅导。田浩东说,当什么声乐辅导,去图书馆。二姐尽管不乐意,却奈何不得,只好去图书馆上班。闲暇之时,二姐把精力放在家庭里,很快便进入了角色,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做得有板有眼。
初春的一个周末,二姐打电话给我,要我过去吃晚饭。我下班后去二姐家里,进门便看见二姐和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坐在沙发上说话。
二姐招呼我说:“小松,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涪水市电视台的记者肖月。”
我上前招呼道:“肖记者好!”
肖月站起身来,白皙的脸蛋上浮出两朵红晕,笑吟吟地说:“陆医生好!”
二姐见我们两个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下子笑起来,说:“肖月,你别叫他陆医生。水井巷老老少少都叫他小松,你今后也叫他小松吧。”
肖月笑着问我:“可以吗?”
我说:“当然。”
二姐说:“肖月是我同事的女儿,传媒学院毕业的,比你低两个年级,美女一个哟!”
肖月说:“如梅姐,你才是美女啊,整个涪城都知名。当年我读高中的时候,还看过你的演唱呢。”
二姐听了肖月的话,叹息了一声,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除了到图书馆混混日子,主要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清洁卫生了。”
两人正说着话,角柜上电话响了。二姐起身去接电话,嗯嗯一阵后,放下话筒,说:“浩东今天临时有应酬,我们不等他了,先吃饭吧。”
二姐摆好饭菜,朝里屋喊:“小雨,吃饭了!”
侄儿小雨抱着玩具汽车从里屋跑出来,看见我,甜甜地喊道:“舅舅!”
二姐说:“还有这位,叫肖阿姨。”
小雨又喊:“肖阿姨!”
吃饭的时候,二姐说明了约我和肖月共进晚餐的目的。二姐受肖月母亲所托,给肖月介绍男朋友,很自然便想到了我。二姐说,你们可以先处一处,觉得合适就继续发展,不合适大家也可以做朋友。
那天晚上离开二姐家,肖月问我:“小松,你家有三个漂亮姐姐,你妈一定挺开心吧?”
我说:“我妈才不开心呢。”
肖月奇怪,问:“为什么呀?”
我说:“美女遭人惦记。”
肖月一听,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
我和肖月认识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肖月突然告诉我一个秘密,田浩东有外遇。
我有些吃惊,说:“不可能吧?”
肖月说:“女方叫张怡,我们台里的节目主持人。”
我想了一下,市电视台是有这么一个女主持人,主持某档娱乐节目,模样长得还可以,但比我二姐差得太远。难道真的家花没有野花香?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肖月说:“那天下午,张怡叫我陪她去彩扩部取照片,我无意间看到她和田浩东的一张合影照,是在某个景区拍摄的,两人十分亲密。”
我说:“一张照片而已。”
肖月说:“我听张怡说过,她可能调到市文化馆去。她在台里不占编制,文化馆可以解决她的编制问题。”
这么说倒有可能了。
我说:“肖月,这事不能对别人说。”
肖月说:“我就对你说了。”
听了肖月说的情况,我想这事决不能告诉我妈。以我妈的性格,知道田浩东有这种事,一定会找上门去的,这事便闹开了。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机会跟田浩东谈谈,希望他能悬崖勒马。田浩东是政府官员,还当着部门一把手,不会不知道这种事传开后的严重后果。
“五一”假期,我带肖月回家看望爸妈。我妈高兴得什么似的,做了一大桌菜,让大姐和王大毛在家作陪。大姐跟王大毛重归于好后,辞去了二轻商场的工作,当了服装专卖店的店长,管理着好几名员工。王大毛挺会来事,不仅讨我姐好,还经常去家里探望二老,嘘寒问暖,做这做那,已经深得我妈欢心了。
吃过饭后,我妈把我和肖月叫到一边,询问起二姐家里的情况来。我告诉我妈,田浩成当市文化局长了,官比以前做大了。二姐目前在市图书馆上班,工作很轻闲。小雨已经上幼儿园了,长得又乖巧又聪明。
我妈盯着我说:“就这些?”
我说:“就这些。”
我妈说:“没看出点别的?”
我说:“没有。”
我妈默默的,没再问什么。
我和肖月乘车回涪城的路上,肖月有些不安地说:“小松,你应该把二姐夫出轨的事告诉妈。”
我说:“这事告诉妈,二姐的家就散了。”
肖月说:“总不能就这样吧?”
我说:“我会找田浩东谈谈的。”
肖月想一阵,说:“你今后不会像二姐夫吧?”
我说:“那你得把我盯紧点。”
肖月使劲朝我背上擂了一拳头。
回到涪城,我还没想好怎么找田浩东谈谈,涪水市官场发生了一件大事,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李宏正突然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整个官场风声鹤唳。
那天下午,我去二姐家里,只见田浩东一脸颓丧地陷在沙发里,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一看田浩东这副模样,我便猜到八九分,这家伙肯定有事。
果然,田浩东趁二姐去厨房里忙饭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我说:“小松,我可能有事了。”
我佯装不知,问:“什么事?”
田浩东说:“李宏正前两天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
我说:“这和你有关系?”
田浩东说:“撤地建市的时候,我为了当上局长,去找过李宏正,给他送过五万元现金。”
我心里冷笑一下,心想为了当官,你可真是不择手段。继而为我二姐担心起来,田浩东真要进去了,二姐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吗?
我对田浩东说:“你去自首吧。”
田浩东摇摇头,说:“听天由命吧。”
过了一段日子,田浩东果然从他的办公室里被人带走了。这事很快便传回了水井巷,传进了我爸我妈的耳朵里。
我爸打来电话,问:“你二姐怎么样?”
我说:“还能怎么样?关在家里哭吧。”
我爸说:“你妈说的,让你二姐请个假,回家里住一段时间。”
那天傍晚,我送二姐回家的时候,从水井巷长长的巷子里走过,一路上遇到好多街坊邻居,大家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二姐,似乎在心里说:这就是当年那个扭动着腰肢从巷子里橐橐橐走过的如梅吗?这就是那个爱在舞台上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的如梅吗?怎么看上去这么落寞、这么哀伤、这么憔悴啊!
跨进家门,二姐立即扑进妈的怀抱,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我妈抚摸着二姐的头,任由二姐在她怀里哽咽。过了好久,二姐的哭泣终于渐渐平息了。
我妈说:“如梅,这事都出了,你要想开点,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二姐抬起头来,幽幽地说:“妈,我要跟浩东离婚。”
我妈叹口气,说:“离什么婚啊!”
玖
这年夏天,三姐如兰在位于美国西海岸旧金山的斯坦福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进入了硅谷一家著名的国际生物研究机构,成为了这家机构里的年轻研究员。三姐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都不合我妈的心愿。我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在这个遥远的国度工作和生活,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无奈三姐远在大洋彼岸,中间隔着一片辽阔的海域,我妈再不情愿也奈何不得。
我妈满眼怨艾地对我爸说:“如兰究竟是被什么迷住了心窍啊,一定要留在美国。一个女孩子,身边全是外国人,她怎么生活啊?”
我爸安慰我妈说:“你也别太担心了,美国旧金山是华人聚居的地方,许多留学生都在那儿工作。”
我妈说:“再怎么说也没有回国好,有什么事情大人也能有个照应。”
我爸说:“如兰已经是大人了。”
我妈说:“孩子再大也是孩子。”
我爸说:“要不,你去美国照顾如兰吧?”
我妈惊惶地说:“我才不去美国呢!”
更让我妈遗憾的是,三姐不仅留在了美国工作,而且不久后写信回家说,她已经和高翔分手了。三姐在信中委婉地说,她和高翔一个在美国西海岸,一个在美国东海岸,两地之间相隔遥远,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感情没有得到深化,所以只好选择分手。我妈当然不知道这些话是三姐编来诓她的,还以为真是那么回事呢,不免为三姐和高翔未能走到一起感到惋惜。
我妈对我爸说:“你不是说旧金山有许多中国留学生吗?让如兰在留学生中找个男朋友吧。”
我爸说:“看把你急的。”
我妈说:“我能不急吗?如兰已经二十好几了,再不结婚,就成老姑娘了!”
我爸只好给三姐写信,转告我妈的意思。
这一次三姐很快就回信了,说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了,只不过这个男朋友不是中国留学生,而是一个叫做布朗的美国人。这个布朗是三姐的同事,在一个部门工作。像前次一样,三姐寄回了一张照片,是她和布朗在旧金山渔民码头的合影。正是傍晚时分,金色的阳光从西边天空照射过来,把远处的山影、近处的港湾、周边的建筑以及海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映照得一片通明,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充满了异国情调。
三姐寄回的这张照片把我妈给吓坏了。照片上的三姐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而布朗又高又大,两人站在一起,有如童话故事中大人国与小人国的人物在海边奇遇。这且不说,那个叫做布朗的家伙腮帮子上还长着一大圈毛绒绒的栗色胡须,典型的就是一个山姆大叔。
我妈看了照片,半天出不得声,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惊惶地对我爸说:“如兰这是疯了吧,怎么能够嫁给一个外国人呢?你看这个布朗,哪里像个年轻人,分明就是一个大胡子老头!”
我爸说:“如兰在信里写了,布朗只比她大三岁。”
我妈说:“这才大三岁?大三十岁还差不多!”
我爸说:“外国人都这样,看上去年龄偏大。”
我妈说:“你马上给如兰写信,就说我不同意她嫁给外国人。如果她要嫁给外国人,就别回来见我了!”
我爸给三姐写信,转达妈的意思。三姐态度坚决,非嫁给布朗不可。三姐在回信中写了一大堆布朗的好话,说布朗为人热情、性格开朗,在工作和生活上给了自己许多帮助。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两人志同道合,有共同语言。布朗是美国生物工程学方面的后起之秀,在学术界很有影响,是自己崇拜的偶像。
三姐本是个听话的孩子,但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异常倔犟,无论我妈如何苦口婆心地隔空喊话,三姐始终不肯改变主意。眼见三姐铁了心要嫁给这个外国人,我妈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回。我妈从来没有为大姐、二姐的婚事流过眼泪,可见这一次三姐是彻底地伤了妈的心了。
不管我妈同不同意,三姐已经决定嫁给那个大胡子布朗了。我爸派我作为女方家属代表,远涉重洋去参加三姐的婚礼。我坐了近二十小时飞机抵达旧金山。三姐在机场大厅见到我,不顾周围来来往往旅客诧异的目光,一下子抱住我,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三姐的婚礼是在旧金山的圣玛利亚大教堂里举行的。那一天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沐浴着教堂的尖顶和周边的树木。鸽子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在《婚礼进行曲》庄重的旋律中,布朗和三姐身着婚礼服,挽臂走上教堂台阶,走进教堂大门。在耶稣圣像前,面对威严而慈祥的神父,三姐和布朗坚定地回答了神父关于“是否愿意娶她”“是否愿意嫁他”的惯例问话后,互相为对方戴上结婚戒子,然后热烈地拥抱亲吻,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完成了结婚仪式。
我离开旧金山的那一天,布朗和三姐开车送我去机场。临别的时候,大胡子布朗伸出猿猴般的长臂抱着我的肩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小松,过些日子我们就回去看望爸爸、妈妈。”三姐说得没错,布朗是个热情而开朗的人,他并没有因为我爸我妈缺席他的婚礼而心生不满,相反刚结婚就想到要去看望岳父岳母。
我带着三姐给家人买的一大包礼物和一台崭新的录放机回到水井巷。刚进家门,我妈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三姐的婚礼情况。我把录放机接在电视机上,将一盘录像带塞进卡槽里,不一会儿影像便从电视里播放出来了。这盘录像带不仅记录了三姐婚礼的全过程,还在片尾附上了三姐和布朗向全家人的问好。当布朗那磕磕绊绊、半生不熟的几句中国话从他胡须丛生的嘴巴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妈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看完录像带,我妈又详细询问起布朗的家庭情况来。我把在美国几天与布朗家人接触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我妈。布朗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前者是社区医生、后者是政府职员,分别在旧金山和洛杉矶工作,待人都非常热情。布朗的父母已经退休,独自住在旧金山郊外的别墅里,是一对非常和蔼的老人。我妈听完这些,心里总算安稳了不少。
三姐结婚两个月后,打来越洋电话,说要带布朗回水井巷探望父母。我妈听了,心里慌乱,不知该作何准备,便问我爸,我爸也不知道。
我妈对我爸说:“要不让他们别回来吧?”
我爸说:“哪有你这么当岳母的?问问王大毛吧。”
王大毛来到家里,听了情况,说:“我在广东接触过外国人,他们吃西餐,坐抽水马桶,每天都要冲热水澡。”
我妈听了,眼睛瞪得老大,说:“我们家里哪有这些东西啊?”
王大毛一笑,说:“这个好办。县城里新开张了一家星级宾馆,这些东西都有。”
我妈说:“那得花多少钱啊?”
王大毛说:“钱不是问题。”
三姐和布朗是中秋节那天回来的,我和肖月去车站接的他们。当我们一行拎着大包小包从水井巷走过的时候,巷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涌到门口来,张大嘴巴看着我们。面对人们好奇的目光,布朗一点都不别扭,还很友好地向大家点头致意,满脸憨憨的笑容。
回到家里,三姐向布朗逐一介绍家人,每介绍一个,布朗都点点头,嘴里冒出一句问候语。三姐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汉语,听得我爸我妈云里雾里的。我明显感觉到,布朗的汉语水平提高了不少,向大家表示问候的时候,比当初录像带上的那几句话流利多了。
吃过晚饭后,我妈在桌子上摆放了月饼和水果。
布朗疑惑地望着三姐。三姐用英语给布朗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听得布朗两眼惊奇。听完故事,布朗拉着三姐来到屋外,仰望天空中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嘴里咿哩哇啦的,仿佛真看到了月宫中那个寂寞千年的美女。
夜深了,临睡觉的时候,布朗听说要安排他和三姐去住宾馆,嘴里一连说了三个喽!喽!喽!
我妈问三姐:“布朗在说什么?”
三姐说:“布朗不肯去住宾馆,要住家里。”
我妈面露难色。
三姐说:“妈,你放心吧,布朗是个随和的人,他愿意住家里就住家里吧。”
三姐和布朗在家里待了整整一周时间。在这一周时间里,布朗和我爸我妈相处融洽、毫无违碍。布朗是个好奇的人,不仅去城外的佛院聆听了梵音禅颂,还特意探寻了水井巷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
三姐和布朗依依不舍地回美国了。
我妈说了一句:“这个布朗。”
拾
一九八八年春节就要到来,大姐如菊和王大毛的婚礼进入倒计时。如果从两人高中毕业下乡插队的时候算起,这场磕磕绊绊、时断时续的恋爱已经走过了整整十三个年头,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到了要收获爱情果实的时候了。
王大毛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要为自己举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婚礼,觉得只有这样的婚礼才对得起我的大姐,对得起两人漫长曲折的爱情经历。为此,王大毛专门跑去省城,请了一家著名的婚庆公司,为自己的婚礼进行全程服务,花费不菲。
在所有的环节中,最浪漫的是去海南岛天涯海角拍摄婚纱照。王大毛眉飞色舞地对我大姐说:你知道为什么要去天涯海角拍婚纱照吗?因为那里有两块守望了千年万年的石头,日月相伴,朝暮相依,叫做爱情石。去那里拍婚纱照,寓意陪你到天涯海角,爱你到海枯石烂。我大姐不是浪漫的人,本不想那么折腾,但经不住王大毛摇舌鼓唇,只好随了他的心愿。
我妈听说大姐和王大毛要去海南岛拍婚纱照,半天想不明白,说:“拍个结婚照,用得着跑那么远?”
王大毛说:“这不是拍结婚照,是去海边宣誓爱情。”
我妈说:“什么宣誓爱情?我看是烧包!”
我爸说:“你以为像我们当初啊,两个人去照相馆照张相了事。”
我妈说:“有个纪念意义就行了。”
我爸我妈寝室的墙壁上挂着他们结婚时的照片。这张拍摄于三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是我们家里最具时代感的物件。照片上,我爸梳着偏分头、我妈留着长辫子。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目光炯炯、神态庄重。照片背景是油画天安门城楼。好多次我看见我妈默默地端详那幅照片,仿佛在回想自己远去的青春岁月。
王大毛和我大姐飞去海南岛,不久婚庆公司送来一本精美的影集。阳光、海浪、沙滩、礁石。王大毛和我大姐在海边摆出各种姿势,把青春融入到美丽的大自然中。特别是在爱情石前,王大毛和我大姐紧紧拥抱,深情相吻。夕阳的光芒染红了云霞、染红了海水,染红了周边的一切。
我妈一边翻看照片,一边赞叹:“真美,就像画报上的一样。”
大姐说:“妈,再过些年就是你和爸的红宝石婚了,到时候也去拍一套。”
我妈笑着说:“老都老了,还拍啥婚纱照。”
大姐说:“在我眼里,妈永远都年轻漂亮。”
我妈说:“尽说好听的。”
正月初六,大姐和王大毛的婚礼在县城那家唯一的星级酒店宴会大厅举行,宾客云集,热烈隆重。肖月自告奋勇请来了市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主持婚礼,更增添了婚礼的喜庆色彩。
婚礼有一个重要环节“喝改口茶”。我爸我妈和王大毛的父母穿戴整齐,笑盈盈地坐在台子中央。先由王大毛、再由我大姐分别向对方父母敬茶。敬茶者须单膝下跪,亲热地喊一声:“爸,请喝茶!”,再亲热地喊一声:“妈,请喝茶!”。经过了这样的仪式,彼此就成一家人了,从此再不生分了。我听见王大毛喊:“妈,请喝茶!”时,声音自然亲切,我妈也答应得干脆爽快。这一喊一答中,过去的磕绊龃龉便彻底随风化去了。
春节后不久,田浩东的案子经过长达半年多时间的审理后,终于在异地法院宣判了。田浩东除行贿受贿外,还在文化项目建设中存在重大贪腐行为,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收监关押了。
那天早上,二姐如梅要我陪她去省第二监狱探望田浩东。我们乘坐长途班车,前往一百多公里外一个叫做清江的偏僻小镇。正是早春时节,车窗外是起伏的山峦,山峦间看得见一畦一畦的菜花和一块一块的麦田,被弯弯曲曲的小河串连起来,呈现出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美景。
从涪城出来后,二姐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车窗外的明媚春光视而不见。田浩东出事半年多了,二姐一直没能从失落中解脱出来。都说时间是医治伤痛的良药,但在二姐这里,时间似乎已经停滞了,即使三姐带着布朗从美国回家省亲、大姐和王大毛喜结连理这样的家庭喜事,也没能冲淡二姐心中的苦涩。曾经的那个走路扭来扭去的二姐、那个唱歌悦耳动听的二姐已经消逝,唯留下几许遥远的怀想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们抵达小镇已近中午。
在一家小饭馆吃过饭后,二姐从包里取出两份《离婚协议》递给我。《离婚协议》简单陈述了离婚原因,对财产分割、儿子抚养权等事宜予以了明确,简明扼要、一目了然,读后却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说:“二姐,你真要离婚?”
二姐沉默了一阵,说:“小松,你不该瞒我,肖月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的,把远山近水笼罩在迷蒙的雨雾中。那些蜿蜒于田间地头的泥泞小路、那些坐落在山间河畔的农家院落,透过迷蒙的雨雾看过去,显得邈远而清寂。
二姐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幽幽地说:“我原以为在我们三姐妹中,自己的婚姻是最美满的,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在人生旅途上,大姐收获了爱情,如兰收获了事业,我收获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二姐的问题。二姐大约也不需要我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从饭馆出来,撑着雨伞去往小镇外的监狱。办理好探监手续后,工作人员领着我们穿过重重哨卡,来到监狱深处的会见室。等了一会儿,狱警带着身穿囚服的田浩东进来了。半年多时间不见,田浩东的变化很大,最明显的是曾经挺直的脊背,居然微微有些佝偻了。
田浩东在木椅上坐下来,定定地看着二姐,好一阵才讷讷地说:“如梅,谢谢你来看我。”
二姐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田浩东把目光转向我,说:“小松,谢谢你。”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二姐把带来的衣物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递给田浩东,随后把那两份《离婚协议》也递了过去。
田浩东接过《离婚协议》细看,表情平静,似乎这样的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看过之后,田浩东默想了一阵,从二姐手里接过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把其中一份递还给二姐,说:“如梅,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雨。”
二姐依旧没有说话,眼眶里却盈满了泪水。
会见时间很快到了。临别的时候,二姐对田浩东说了探监唯一的一句话:“浩东,我会带好小雨的。”
二奶探监回来,我以为我妈会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十多年来,我妈为三个姐姐的婚事操碎了心。现在,她似乎已经看透了,婚姻其实是一种缘份,好也罢,散也罢,都在缘份中,一切随缘吧。
秋天的时候,三姐如兰从大洋彼岸寄回一封信来,告诉家人自己不久前诞下了一个小宝贝,是个小女孩,取名叫珍妮。三姐还随信寄回了珍妮的几张照片,有在房间里的小床上拍摄的,也有在阳光下的草坪上拍摄的,还有由三姐和布朗两人抱在怀里拍摄的。
那天,我和肖月回家看望爸妈。肖月见了那些照片,嘴里不住地赞叹道:“好乖呀!真是洋娃娃啊!”
我拿过照我片来看,这个珍妮还真是乖呢。小姑娘完全是个外国女孩儿的模样,黄黄的头发,深深的眼窝,翘翘的鼻子。这个彪悍的布朗,遗传基因真是强大。
我妈遗憾地说:“可惜一点都不像如兰。”
我爸说:“怎么一点不像如兰啦?你仔细看看珍妮的眼睛,活脱脱就是如兰的!”
我又看照片,我爸说得不错,那双眼睛是我们陆家的。
过了一会儿,我妈转了话头,对我和肖月说:“小松、肖月,我想带孙子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肖月的脸一红,看看我。
我说:“妈,明年吧,明年我们就结婚。”
我妈说:“我可等着啊!”
我妈却没等着。
这年底,我妈离开了我们,走得那么急促、那么决绝。我妈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她没来得及向她的三个女儿和儿子作任何交代,便去到了遥远的天国。我相信,在我妈去世的二十多年里,她一直在天国里看着我们,看着我和肖月结婚,看着我们姐弟几个都有了孩子。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陆续步入婚姻殿堂,又有了自己的后代。
三年前,我爸也去世了。我们把爸的亡灵送去陵园,与妈合葬在一起,在墓碑上刻上他们的名字和照片、刻上他们的生年和卒年。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姐弟几个都会约好去给爸妈扫墓,带上我们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回家的路上,我的三个鬓角已生华发的姐姐,总有一个会讲起自己与妈的往事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完)